第55章 第 55 章 相残

沈忘悦取下面罩,那张一眼看上去便是天之骄子的脸,绝非是十三域这些穷山恶水可以养出来的,即便穿着蓑衣,从暗处看去连存在感都没有的人,可一旦注意到了他,所有人的目光就会瞬间被他吸引。

包括旁边那个带刀侍卫。

李昌衣浑身一怔,脑子里蹦出那个久违的词汇。

玄都!

这些人是玄都来的!

恐惧感瞬间冲破大脑皮层,让他把令牌一把抓住就开始往回跑。

可惜,谭冲为了杀隆兴,甚至没有带其他人来。

就在他跑出几步,马蹄声突然从两侧再一次传了出来,这次不是红萍寨,也不是隆兴寨,那特殊制式的铠甲,那膘肥体壮的战马。

一匹黑马的尖啸划破黑暗,血蹄踏上地面,将李昌衣的去路挡住,他猛地跌倒在地,看到马上的人。

呼吸像是被扼制在了喉咙中。

马蹄声细细碎碎地在雨中响起,火云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畜牲,和它的主人一样是个疯子似的畜牲。

可他却还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吓得说不出话。

傅裴英一手拉着缰绳,目光玩味地在李昌衣身上来回打量了几圈,一身桀骜不驯的气质,勾起唇角,乖戾地说道:“李公公,见到故人不必这么激动,用不着给本大人行这么个大礼。”

李昌衣头发散乱地趴在地上,不知道的,还真让人以为他是在五体投地,给人行了个大礼。

四面八方走出人马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知道,这次走不掉了。

没人能在傅裴英手下站着走出去。

封川接过一把伞,替沈忘悦打上。

雨滴落在伞面,噼里啪啦,搅得整个世界都聒噪不安。李昌衣回过头,终于是在沈忘悦那张脸上看出些熟悉的地方来。

却只是熟悉,若非是那张脸和沈玉有几分相似,他恐怕认不出这位是京城那个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傅大人,沈公子。”他短促地笑了两声,“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拿下。”

沈忘悦走到隆兴身边,抬手让人将他与马儿解救出来,然而隆兴如今已经受了重伤,看起来奄奄一息。

他抬眼往李昌衣看了一眼,苦笑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沈公子这算什么?”

“不算什么。”沈忘悦摇摇头,“九爷奉皇命前来剿匪,今日时机正好,更何况,大当家一直不肯如实告知,以我对李昌衣的了解,他肯定不甘愿做你幕后的人,仅此而已。”

别人不愿意说的,他可以自己摸清。是隆兴从一开始就过于低估他了,放在任何人身上,想必都不会想到一个看似风尘的男人居然会有如此清晰的思路和如此大的能量,竟然连西北军都可以做他的后背。

隆兴吐出一口血,他心知自己时日无多,突然伏跪在地。

“我的命不值钱,但岚儿无辜,请沈公子务必保她周全,隆兴万死不惜!”

傅裴英接过封川手里的伞,冲他使了个眼色,封川低声道是,走到李昌衣身边,冷声说:“李公公,走吧。公子和大人,现在还没时间招呼您,就劳您受点委屈了。”

背后传来男人身上的热气,沈忘悦单手成拳,轻轻咳了几声。这雨夜寒凉,他本身子弱,穿了蓑衣也无济于事,终是着了凉。

傅裴英顿时心疼,叫来下属送了件袄子来,披到他身上。

也没看隆兴,担忧道:“月牙儿,这里有我,你去休息。”

沈忘悦看到隆兴一直在腰间摸索什么,抽出傅裴英腰间的刀,指了过去。

“是什么?”他淡漠道。

隆兴奉出一根竹管,沈忘悦左右细看了看,想来或许是个信号弹。

“今日,是岚儿生辰,我奔赴洗髓崖,是为了准备她的生辰礼。”

沈忘悦露出不解的眼神。

隆兴双手奉上,“我与她此生缘分已尽,还望公子,能替我代为转交。”

“为何你不自己去送她?”沈忘悦问。

隆兴自然以为他在说笑,先前马蹄几脚,让他五脏六腑几乎碎裂,现在能说上几句话已经是花尽他全部的力气了。

沈忘悦一言不发,目光上撇,看了眼傅裴英。

傅裴英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明白,“血线虫尸体也很珍贵,月牙儿藏着还有其他用处,何必用在他身上。”

“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青梅竹马,分道扬镳。”

傅裴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他与沈忘悦都为隆兴的感情所不齿,抢来的爱情,哪里算得上是爱情。隆兴为人偏执,性格扭曲,为了一个女人可以屠杀红萍寨满门,更是让洗髓崖万劫不复,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

可从另一个方向来看,造成隆兴今日惨剧的,不是别人,而是玄都。

若非皇帝派兵清剿余孽,隆兴现在也许不是一个山匪,而是一个拥有梦想的文人雅士,他与赵思岚或许会在一起,也或许不会,但他至少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而时隔多年,当年毁掉他们生活的人,今天又来了。沈忘悦听到山寨方向传来重重叠叠的马蹄声,知道傅北已经进了山寨,不出多久,隆兴寨和红萍寨都会被剿灭。

自此,簪花镇和洗髓崖将重回安宁。

虽说与当年不同的是,如今的西北军是为剿匪而来,不管有没有别的目的,都是为了保住一方百姓的安宁。

即便是遥远的十三域,也有慕国的子民。

傅裴英拿出一小块干枯的血线虫尸体外壳,交于隆兴。

“这是?”

沈忘悦道:“它可让你的身体暂时恢复,不过你只有一个时辰,之后便会五脏碎裂而死,我想,你应该能猜到夫人在哪。”

傅裴英又让人牵来一匹马。

隆兴神色激动,猛地叩在地上,“公子大恩大德,隆兴只能来世再报了!”

于是将其服下,翻身上马,朝着赵思岚的方向火速奔去。

风雨不止,被吹落的枝叶混杂着雨水和血水在地上翻滚,如此荒唐和混乱的夜,让人感受不到半分温情。一切是非都将在今夜落下帷幕,沈忘悦看向隆兴愈渐远的身影,再没忍住,剧烈咳嗽起来。

“月牙儿!”傅裴英搂住他的肩。

“杜沧鸣教唆苏炀夜袭,他是为了苏炀,还是为了谁?!”沈忘悦捏紧了拳头,浑身的骨头在傅裴英搂住他的时候骤然酥了,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

他心中悲痛欲绝,虽说此事于他而言绝非坏事,若不是两方冲突,剿匪之事想必会一拖再拖。

可他一想到杜沧鸣是知道赵思岚怀孕之事才下此狠手,不免自责起来。若非是他,杜沧鸣也不会知道此事。

“他是见不得自己的儿媳妇怀了仇人的孩子!所以他就要毁了这一切!让母子相见,因此事决裂!”沈忘悦浑身瘫软,要不是傅裴英将他抱住,他现在已经倒在地上了。

傅裴英看出他自责,安慰道:“这事怎么能怪你?杜沧鸣早晚会知道,苏炀也早晚会为他父亲报仇。”

“可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沈忘悦流下泪,世间谁又不是身不由己,他是,傅裴英是,赵思岚也是。

“她委身仇人,又何尝不是为了苏炀,无论如何,她现在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想生下她的孩子,她有什么错?”

再看向傅裴英,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忆到了从前,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他,把他的记忆和灵魂要撕成碎片,身体每一处与傅裴英相接触的地方此刻都宛如针扎似的疼,他受不住,于是使尽全身力气将傅裴英推开。

可他只往前走了一步,浑身就再没力气了。傅裴英赶紧上前将他再次搂住,他不知道说什么,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他只是怕月牙儿跌进这雨里,一不小心就碎了。

沈忘悦无助地想,赵思岚在决定留下那个孩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她难道就这样忘了,她是怀着杀夫仇人的孩子吗?

她没忘。

她只是想好好活下去,为了苏炀,为了新的生命,新的未来好好活下去。可对她们来说,好像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够辛苦的了。

“阿九,我好冷。”他哭着道。

傅裴英用袄子裹紧他。

“乖,跟我走。”

沈忘悦却摇头,转过身,抓住他的衣服。

“抱我。”

哪怕是疼,也好过什么感觉也没有。

傅裴英搂住他的腰,恨不得要将他整个人都揉进身体里,想要替他冷,替他心痛,替他难受。

可他什么都替不了。

“带我去吧。”沈忘悦有气无力地说,他埋在傅裴英的怀里,身体止不住地战栗,却也把身体不断地往对方怀里送去,一次次地,越贴越近。

“那里,还有我的病人。”

·

傅北带人还在清缴主战场,后院有沈忘悦的嘱托,于是暂时远离了那个地方。

但他也还是派了人守在不远,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包括苏炀在内,所有人都会被顷刻抓获。

急速的马蹄声响起,傅北看到是隆兴,不动声色地让出一条小道。

“母亲……”苏炀低声笑了笑,他握着刀,看着李源的尸体,此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他杀了人,当着母亲的面做了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如果他说这一切是受到杜沧鸣的教唆,母亲会原谅他吗?

他想好了说辞,抬起头,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思岚不慌不忙,带着小翠走到了李源身边。苏炀给她们让开路,怕地想要跪下。

小翠泣不成声,她握住刀,想要杀了苏炀泄愤。可当她看向赵思岚的眼睛,想起了那少年的身份,一时间又心软了,嘴张开又闭上,一个字也没说,失声大哭起来。

“你走吧。”赵思岚低着头,她的目光依旧是温柔的。对于儿子,她永远保留了心中最后的温情。

她下意识去摸了摸小腹。

其实她早就想好了,从嫁给隆兴第一天起,身为苏炀母亲的那个赵思岚就已经和她已逝的丈夫埋到了一起。

现在的她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听到那句话,苏炀的目光骤然变得狠戾起来。

“隆兴的那个夫人,难道就是你?”

赵思岚没有说话。

但苏炀已经从她的沉默中明白了一切,他歇斯底里地拽起赵思岚,将她拉到山崖边上,指着洗髓崖的方向。

“你看看!你看看那是什么!”他怒吼道。

大雨滂沱,乌云遮住了整个世界,但赵思岚又怎么会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可她的心这时候却像是一汪死水,在见到苏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掀不起波澜了。

“你若再不走,红萍寨和隆兴寨,今天没有一个人走得了。”赵思岚忍痛抓住他,像一个母亲在严厉地教训儿子,“你父亲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一定要想着报仇!”

苏炀的手高高举起来,眼见就要落在赵思岚脸上。

小翠尖叫了一声。

“你疯了!她是你母亲!”

“她不是!”苏炀怒吼道,手蜷了蜷,放了下来,指着赵思岚说:“她嫁给了她的杀夫仇人!她就已经不是我的母亲!”

“那她也是为了你!若非为了你,夫人又怎么会苟活至今日!”

“我不需要!”苏炀红着眼,一字一顿道:“我宁愿当年就死了!”

只听啪的一声,赵思岚打了苏炀一个耳光。

“你再说一遍?”赵思岚咬牙,她眼中雾蒙蒙地,裹满了泪水,小腹传来的疼痛越发明显,让她浑身都被雨水和冷汗浸湿了,水汽带走了她的温度,让她浑身战栗起来。

苏炀捂着脸,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她,“我说!我当初就应该去死!这样就不知道我的母亲在她仇人的身下承欢!”

赵思岚再也忍受不住,身子摇摇晃晃地跌了下去。

苏炀冷下眼,对着手下说道:“将她们带走。”

小翠爬到她身边,用身体为她挡住来犯的人。

嘴里碎碎喊着夫人,赵思岚的脸上此时血色全无,小翠在地上一抹,再抬起手,却发现满手都是血。

她呼吸一滞,往赵思岚身下看去。

“夫人!”她大叫道:“孩子,孩子!”

赵思岚一手紧紧抓在腹前,表情扭曲,片刻后又坦然下来。

“也好,他本就不应该出生。”

苏炀愣愣地看着她身下的血,脑子里轰隆一声,几乎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

高高举起刀,声音颤抖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

刀即将落下,黑暗中猛地扑出来一个黑影。

隆兴和他滚做一团,将苏炀压在身下,夺过他手里的刀,抵住他的喉咙。

苏炀目光震惊,声音嘶哑地叫喊道:“隆兴!我杀了你!”

“我先杀了你!”

隆兴不是他,自然不会心慈手软,刀落下去的时候苏炀一记肘击,将他的手打偏,刀划破了他的脸。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摔倒后又迅速爬起来,短兵相接,刀刀都要取人性命。但隆兴仍旧高过苏炀一筹,几次交手,再次将苏炀逼至死路。

而苏炀的手下也举刀落在他的后心。

“都给我住手!”赵思岚喊道。

二人转过头,只见赵思岚拿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母亲!”

“岚儿!”

“炀儿,是母亲对不住你,这些年,母亲未能照顾你,让你心中滋生仇恨,沦为山匪,都是我的错。”

赵思岚看向苏炀,自嘲般笑了笑,“你若要恨,就恨我吧。”

“反正,当你父亲死的那天,我就应该随他而去的,但如今,能看到你已经长大,我也安心了。”

她没看向隆兴,但话音陡转,变得阴冷起来。

“大当家,我们的事和孩子无关,你放了他,要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刀刃划破了他的皮肤,隆兴瞳孔收紧,牙床磨地咯咯作响。

他闭上眼睛,刀落在了地上。

“岚儿,我听你的。”

话音刚落,苏炀手中的刀便刺入了他的腹部。

他甚至没有看向伤口,目光温柔恬静地注视着赵思岚的方向,从腰间摸出一个竹管。

火器!

苏炀大喝一声,叫人四散开来。

隆兴拉响引线,嗖地一声,光点至冲云霄,在空中点亮。

不过半刻,洗髓崖的方向骤然被照亮了,漫天的烟火宛如一场壮烈的银雨落下,绚烂但转瞬即逝。

赵思岚手里的刀落了地,她怔怔看着远处的烟火,没有听到隆兴在倒下之前小声说了一句生辰快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不是没有爱过。

或许那种爱与隆兴想得不一样,那只是幼时的情愫,比不上雪中送炭的爱人。

她记得爱上苏辰的那天。

那个男人朴实无华,没有饱读诗书,只是在见到落魄的她时送来了一碗热粥。

他说他来自洗髓崖,给了居无定所的她一个家。

他说,洗髓崖的烟火很好看,有朝一日,一定要送她全世界最好看的烟火。像银雨,像琉璃,五颜六色,把她黑暗的天空照亮。

只是很可惜,在他实现诺言之前,变故却发生了。

那些他来不及给的东西,在今天盛大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只是物是人非,再也不是当年。

五脏六腑在烟火中碎裂,隆兴怔怔地想。

那你就把这当做是,他送给你的吧。

傅北一声令下,大批军队朝前围去。

“夫人。”沈忘悦朝她伸出一只手,淡淡道:“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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