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萍寨还是往日那副样子,只是没了什么人烟。傅北打点了红萍寨上下,将肯归顺的人充了军。
和在山间当匪徒不一样,能参军,那些人巴不得。若是能有个正式编制,谁乐意做人人喊打的山匪。
原先跟着苏炀那批人,现在也都走了,寨里空荡荡的,不过几日而已,竟有野草长了进来。
状元一跃上了房檐,对着寨里的野猫一顿呵斥。那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伏地作出攻击状。
状元温顺,尚在噶戈尔的时候它常是一副乖巧的样子,鲜少在主人面前露出野性。主人是什么样,宠物便是什么样。
可如今不知怎么,凶得很,对着谁都能哈上两口。
像某人。
沈忘悦微微蹙眉,想将状元叫下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童珠便急急忙忙走了过来。
“公子!”
沈忘悦摸出瓷瓶,递了过去。
童珠立马接过,拱手道谢。她急着去救苏炀,没发现沈忘悦并没有跟上来。
状元被那野猫呵斥了回来,院子里是此起披伏的猫叫。沈忘悦揉了揉眉心,不想管了,便由着状元去和野猫打闹。
自从当年事变,隆兴灭了红萍寨上下,如今寨子里已然看不出当年的盛景,到处都是空荡荡的,连梁柱也朽了。
这些个山寨,拿给军队安营扎寨是好地方,只是要等苏炀离开。童珠说是要带着苏炀回镇子里,不知道苏炀肯不肯去。
那孩子性子有多倔,他们都见识到了,就连母亲面前都是那样不驯,想是没人治得了他。若是之后不肯老老实实跟着童珠回簪花镇,恐怕只能来硬的。
时千秋摇着扇子,脚步虚浮地往里走。
“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1]
一身酒气,顺着风飘过来,沈忘悦拧眉看向他,一头乌丝随着风轻飘飘地吹起来,让人误以为他在独自神伤。
时千秋哀叹道:“情忧不在多,一夕能伤神。[2]公子莫要皱眉,若是生了皱纹,可就不好看了,届时九爷不喜欢了可怎么好?”
那双泠然的眼睛此时瞬间充满了杀意。
时千秋打了个哆嗦,拿扇面打了打嘴。心道完蛋,看这样子,那两人又是闹了脾气。
没看到傅裴英那只跟屁虫。
他更加确认了此事。
时千秋立刻正色,将嬉皮笑脸那一套收起来。
“公子可是为了苏家小子而来?”
“军中正巧缺个军师,掌柜的若是没事做,以后不如随军?”沈忘悦冷声道。
时千秋打了个冷战,将扇子一收,哭天抢地地扑到沈忘悦面前。
“忘悦为何如此狠心!若要是随了军,以后岂不是不能再欣赏忘悦的美貌了!”
转念一想,总之也轮不到他欣赏。
沈忘悦扭头往寨外走。
“听说苏公子日日闹着要自裁,想是会给您添麻烦,总之我闲来无事,于是找到原先红萍寨的人打听,结果,您知道我打听到了什么?”时千秋卖了个关子。
沈忘悦不吃他这一套,对于苏炀的事情,他不关心。若非为了童珠和萍萍儿,兴许就连这一次他也不肯救。
时千秋见他头也不回,尴尬地咳了几声,“红萍寨占山为王,他们的大当家手里没条人命可不行,苏炀当初坐上寨主之位,是结结实实去杀了一个人的。”
“这又如何?”沈忘悦冷哼,“那日我亲眼见他杀了李源,已然沾了人命。掌柜的说这话,是想让我开口,让苏炀偿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他抬手看了看掌心,恍惚觉得自己浑身都沾满了血。
时千秋却摇了摇头。
“李昌衣被隆兴安排到红萍寨做了内应,许多事情他手下的人知道,可苏炀并不知道。”
沈忘悦挑眉看过去。
见他有了兴趣,时千秋打了个哈哈慢悠悠地说道:“他杀的那个人,是他的青梅竹马,当年大当家的亲生女儿。”
沈忘悦微怔。
突然想到苏炀是为何会迫不及待地寻死,他原先以为是隆兴死了,又和赵思岚决裂,令苏炀觉得没有活下去的**。可如今,他仔细想了想,难不成是因为苏炀知道了此事?
一阵风吹过,发丝挂在了他的指尖。他想起李昌衣死前没说完的那句话,手紧了紧,不想勾住发丝将自己扯疼了。
苏炀不肯入药,此时脸色已成灰黑色,一双眼里看不到生机,没多少时候。他如今不肯服药,将下唇咬出了血来,大有一副宁死不屈的意思。
沈忘悦轻嗤。
童珠却急地眼底泛红。
屋内昏黑,不怎么见光,童珠轻叹了一口气。她也有几日未曾合眼了,浑身笼着一身疲惫。
“李昌衣死了。”沈忘悦道。
床上的苏炀浑身一怔,头转向墙面。
“你恨他吗?”
苏炀没说话。
“还是恨自己?”
床那头传来轻微的抽泣声,苏炀身体蜷缩起来,呈保护状。
屋内油灯闪烁,闷臭难闻,沈忘悦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光落进了屋里。
状元还在打闹,和野猫在院子里追逐。
“初进山时,杜沧鸣救过我一次,怕你忘了。”沈忘悦倚着窗沿,“那次我再山上救下你,你却将我打晕,还偷了我的东西。”
他把铜蛇烟杆拿出来晃了晃。
算起来,苏炀拿他的药毒害了陈老板,间接使他被隆兴俘虏进山。之后一桩桩一件件,要不是苏炀,一切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的任性、固执、头脑简单,让小翠痛失爱人,赵思岚流产。
说到这些,他冷眼看向苏炀,“你觉得,我真的想救你吗?”
“公子请回。”苏炀虚弱地说道。
“可我必须救你。”沈忘悦吐出一口烟雾,在油灯上旋转缠绕,“我答应了一个女孩子。”
“一个脸被烧伤、说不出话、只有一条腿的小女孩,和你一般大。”
“杜沧鸣叫她,萍萍儿。”
不知哪来的力气,苏炀竟然坐了起来,但没支撑多久,就直直倒了下去。
窗外,状元将野猫打跑,那猫儿嗖地一下跑不见了。状元有些落寞地对着远处叫了几声,在院子里兜兜转转,又一跃上了房檐,蜷成一团。
“萍萍儿……”
“路萍萍?”童珠瞪大了眼睛。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嘴里碎碎念着几句不可能。
“她没死?她怎么可能没死?”
“药……药!”苏炀颤颤巍巍伸出手,眼里迸发出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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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身在布条上擦过,干涸的血渍却没在第一时间擦干净,傅裴英倍感恶心地啧了一声。脸上这时候还火辣辣地疼,有种比当时还要疼地错觉,火气顿时上涌,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进门前看了眼周围,没瞧见有人,抬脚朝沈忘悦的房门踢去。
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铜镜,在脸上照了下,低声轻嗤,想要重重拍在桌上,不成想手一滑,镜子一下摔了。
他倒吸一口冷气,忙去检查,却见镜子已经碎成几块。
一时间手忙脚乱,慌张地想要毁尸灭迹。
“那可是公子最喜欢的镜子,从噶戈尔带出来的。”吴果儿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生气地说:“我要告诉公子,你要挨骂!”
傅裴英急忙上去拉住他,“别!”
他有些结巴了,勉强堆砌笑意,“京城带出来好些小玩意,你要是喜欢,尽管去挑。”
吴果儿眼珠一转,颇为高冷地扭过头,“谁稀罕你那些玩意儿,我就要去告诉公子,总之那些都是公子的,到时候我想要什么,公子都会给我。”
傅裴英追了他一路,但吴果儿不肯吃他那套,一路跑一路叫。
“傅狗摔了公子的镜子!”
封川从路口探出头,嘴里还嗑着瓜子,“嚯!厉害!”
傅裴英见下属在,忙端起来,不肯再去追,龇牙咧嘴说:“去说!你尽管去说!”
他一扭头,恶声恶气道:“那些都是我给他的,我想不给了,随时都可以收回来。”
封川:“嚯!硬气!”
傅裴英昂起下巴要走,抬脚时用余光去瞅吴果儿,见吴果儿当真要去告他状,心慌地像蚂蚁爬,可又碍于封川在边上,死活不肯在下属面前跌面子。
见吴果儿真跑没影了,这下是真绷不住,转眼瞪封川,“看什么看!没事做吗!”
封川冷不丁被吼了,心里也不痛快。他早前被陆丰冷落,这时候正愁没地发气,于是往傅裴英脚下吐了口瓜子皮。
“吼什么!不去追,等着再挨一耳光?”
傅裴英暗骂一声。
“他妈的,你找打是吧。”
撸了袖子就过去,封川也不讲究,把瓜子一扔,也撸着袖子冲上去。
俩人刚一抱住要打,一侧再传来吴果儿的声音。
“公子!他摔了你的镜子!”
傅裴英打了个哆嗦,一时没注意,另一边脸挨了封川一拳。
“你他妈的找死!”
下意识没扭过头,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正对上沈忘悦的目光。
沈忘悦脸上波澜不惊,淡淡瞥过他一眼,对着封川道:“要打就滚一边去。”
傅裴英:……
封川立刻收了手,期期艾艾地说:“公子,可不是我先找的茬。”
沈忘悦看了眼地上的瓜子壳。
“陆丰,叫人来打扫。”
陆丰眉头微蹙,神色不爽。
封川见状,赶忙去拿扫帚,“我去扫我去扫!”
傅裴英低着头,脸疼地抽了抽。
余光瞥见沈忘悦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心里五味杂陈,又见吴果儿冲他做了个鬼脸,愈加不快。
等了会儿,实在憋不住,擦去嘴角的血,回头道:“月牙儿我……”
沈忘悦看了眼被踹开的房门,又看了眼地上的碎片。
从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傅裴英更慌了些,三步并做两步,还没等走到面前。
“陆丰,将九爷送的东西都找出来,若是有差,请九爷清点过后告知时掌柜,按价找补。”
傅裴英脸色变了又变,拳头捏紧了,像只打了霜的茄子,再野不起来。
“月牙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面前房门一关,他吃了一鼻子的灰,心里苦得跟什么似的,恹恹地站在门口,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吴果儿鼓了鼓腮帮,看出状况不对。
“四不像……你没事吧?公子就是说说气话而已,不会真的……”
话没说完,房里传来沈忘悦的声音,叫吴果儿进去。
吴果儿犹豫再三,低声道了句抱歉,灰溜溜地钻进房。
封川在督促下将地给扫干净,还想和陆丰说上几句,陆丰却是拿了扫帚就走,半个字没说。
他也憋得慌,回头看见傅裴英。
蹙眉抱怨似的说:“活该。”
傅裴英猛地抬起头,“我活该什么!活该被你们揍吗!”
封川冷哼,“自己没本事,冲我吼什么!”
二人气焰不和,登时又吵起来,没吵上几句,吴果儿又开门说让他们别处吵去。
“公子要生气了!”
“生他的气!我护着他还护错了,非得要受了伤才好吗!”这话说到后面时越发小声,从门缝里瞅见沈忘悦发丝一角,那旺旺烧起来的火又熄了,脚下踹了封川一脚。
封川:?你他妈?
傅裴英眼睛看向一边,气鼓鼓地说:“有人身子不好,仔细别气坏了!封川去后厨看看还没有桂花,嘴里不舒服,吃点桂花糕看能不能好些!”
封川:“……是你要哄公子,关我屁事?”
傅裴英一眼瞪过去,低声咬牙,“俸禄还想不想要了?”
封川无语:“遵命,大人。”
【1】鱼玄机 《秋怨》
【2】孟郊 《偶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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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破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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