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勾天

“娘亲?”

沈忘悦呆呆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一时间分不清是何年何月,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回到了那年登科,母亲依旧穿着朴素的衣衫,面容如旧,那些糟糕的事情,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他冲过去,一下子撞进了母亲的怀里,是真的,他能抱住母亲,一定是真的,这不是幻觉,他放声大哭起来。

可那只纤细的手抚摸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娘,你怎么这么冷?”他把母亲的手握住,发了疯似的想要将其捂热。

沈夫人温柔地看着他,任由他搓着自己的手。转眼间,一桌宅子凭空出现,沈府还在,一如从前,没有半分被大火灼烧过的痕迹。

母亲带着他走到内院,坐在那颗熟悉的大树下,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他熟悉的点心。是母亲的味道,他双手拿着一块,小心翼翼地咬着。

沈夫人坐在他身边,看着那棵树。

“悦儿,人生在世,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沈忘悦愣了愣,却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样。

“娘亲何出此言?”他懵懂地问。

沈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他盘中的点心,问道:“不给他留一些吗?”

“给他?”沈忘悦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大情愿。

“要的,要给他留一些的。”他最后却说道,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点心,“今天他也会来吗?”

“已经来了。”沈夫人说道。

可是,这院子里哪有傅裴英的身影,他找了很久,最后只好放弃。耍赖似的要把糕点全都吃掉,心想不来正好,反正也不想给那家伙留。

然而他刚刚拿起来,又还是放下了。

“娘,悦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低着头道。

沈夫人端坐,端庄大气,仿佛出身大户人家,实际上,她却是一个英姿飒爽的江湖女医。

“我梦见,大家都死了。”沈忘悦咬着唇,嗓音里带着点哽咽,“悦儿做不成状元郎,辜负了娘亲和父亲,堕落进了风尘地。”

他不敢多说,每说一个字,就害怕噩梦重现,害怕那一切是真的,他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沈夫人轻轻抱住他,温柔地梳着他的长发。

“辛苦你了。”

“不,我不辛苦!”沈忘悦激动地为自己辩解道,他看着母亲的眼睛,想从中找到肯定的答复,“那只是一个梦,一个梦而已,我现在醒过来了,您还在,姐姐还在,父亲马上就回来了,我还是状元郎!”

他猛地站起来,想向母亲炫耀自己那身红通通的状元袍。

可当他低头一看,哪有什么状元袍,有的只有那根一直被他系在腰间的状元红腰带,刺眼地提醒他,不是梦,那些糟糕的,让人痛苦的都不是梦,而现在……他正在做一场美梦。

他的身子一软,跌了个踉跄,可母亲并未打算扶他。

看着周围空落落的院子,没有下人更没有姐姐和父亲,违和感扑面而来,他狼狈地朝着母亲爬过去,抓住母亲的裙角,抬起头,眼眶红透了,不甘心地一遍又一遍问道:“母亲,你把下人都遣散了对吗?悦儿只是做了一个梦,对吗?对不对,我求你了,求你告诉我那只是一个梦!”

母亲却还是看向那株树,仿佛上面有什么人似的。

“师尊她不是坏人,我与阿妩出谷后,尝了人间情爱,不愿再回谷清修,是我们负了师尊。这地方太过寂寞,师尊她老人家,太孤单了。”

她闭上眼睛,“悦儿,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定要记清楚。”

“娘,我不听,我不想听。”沈忘悦吸了吸鼻子,这时候,再等他想要抓住母亲的时候,手里却空了。

母亲微微拧着眉头,带着些责备的语气,“你已经长大了,别耍小孩子脾气。如今你已然动了情,海棠花蛊情根初长,你必须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她一挥袖袍,那颗树上突然出现了傅裴英的身影。

沈忘悦打了个激灵,高耸入云的石阶旋转着升入天际,他望见傅裴英双手双脚满是血迹,此时攀爬在陡峭的崖壁之上,背后是万丈悬崖,谷风烈烈,刀子似的刮在他的身上。

“如今你在阴,他在阳。伏羲谷勾天栈道,上面是师尊闭关之地,存有黄泉金蝉,如今他经络被封,武功尽失,师尊却让他以血肉之躯登上勾天栈道,一共三万三千三百阶,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

傅裴英踩住石阶,风猛烈地刮过,那块仅仅只有两指宽的石阶陡然碎裂,他的身体迅速下坠。

“阿九!”沈忘悦惊叫出声。

连着滑落几尺后,傅裴英的身躯撞在一梯梯石阶上,手终于重新抓住一块,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他一咬牙,重新踩了上去。

“如果他在伏羲谷前回头,留给他的是荣华富贵,可他选择了进谷,为你豁出性命,只求师尊能在他登顶之时将你还给他。”沈夫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悦儿,世界上愿意为你豁出性命的人不会有很多的。身在京城,他又是质子,何谈保全沈家,可为了保全你,他情愿让你恨他,也要亲手接过皇帝的脏活,保你性命。”

沈忘悦感觉到心里有一根刺深深地刺进去了,他疼地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

“世上黄泉金蝉仅有两只,师尊杀九爷的时候,骨哨里的金蝉破茧而出,救了他一命,最后那枚金蝉就在山顶。黄泉金蝉甚至能让已死之人复苏,这是如今救你的唯一办法,师尊知道,她不是不肯为你解蛊,而是她不能,金蝉唯有待在黄泉圣女的身上才有孵化的可能,而傅裴英,正是圣女最后的血脉。悦儿,他是你的解药。”

时间不多了,他看到母亲的身形越发变淡,知道这场美梦即将结束。

他跪在地上,终于认清了现实,单薄的身躯似乎支撑不了灵魂的重量,“娘,我该怎么做?”

“信任他,就如我信任你的父亲一般。”沈夫人似乎想要伸手将他扶起来,可落在半空的手指却微微蜷了蜷,收握成拳,“你父亲不想让你掺和这一切,是因为他希望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但事已至此,沈家已无法回头,离谷后,去到桃夭镜湖,那里有一样东西,是太子留下的,拿到它,唤醒蛟龙。”

沈忘悦猛地一惊,可母亲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状,他来不及问为什么了。

“娘!”他伸手想要去抓,却扑了个空,“娘!你还会回来吗?!你还会回家吗!”

沈夫人笑了笑,“娘已经回家了。”

她抬起了一只手,放在了一个男人的手中,“有你父亲在的地方,不就是家吗?”

沈忘悦的心快要碎开了,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而你,也应该去找你自己的家了。”

四周的幻境正在消失,沈府燃烧起熊熊大火,他在里面看到了皇帝的身影,强烈的杀意出现在胸中。

“我自己的家……”沈忘悦看着自己的手心,嗓音不住地哽咽,“我自己的家。”

·

幻境破灭,他支撑着几乎破碎的身体,一深一浅地来到骆烟所在的竹林。

他从中抽取了一根竹条,走到骆烟的身后。

骆烟站在悬崖边上,注视着勾天栈道的方向,神色复杂。

“三万三千三百阶,足够他还我了。”

这里的风是温顺的,像是母亲温柔的抚摸,沈忘悦双手捧着那根竹条跪了下去。

骆烟紧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嗓音嘶哑地质问道:“你决定了吗?就这么原谅他,原谅那场大火,原谅他带给你的……”

“是的。”沈忘悦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带着病态的惨白,却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一阵风都会吹倒的男人,他的眼神里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毅,冰冷的视线落在骆烟的身上,双手捧着竹条高举过头顶,身上松松垮垮的衣袍落了下去,露出骨瘦如柴的身体,“求师祖成全。”

骆烟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想起沈忘悦的母亲离开谷中时,也是这样,高高举着竹条,跪在自己面前。

自诩神仙的她,看不上沈玉,哪怕他是人人称道的好官,可她如今,却说不出看不起傅裴英的话来。

所有人在面对勾天栈道时都会吓得屁滚尿流,所谓英雄好汉,在站上勾天栈道面对万丈悬崖时都会暴露出内心深处的恐惧,勾天栈道最为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它有多险峻,而是那个地方的迷雾会无限放大内心的恐惧,只要露出一点点破绽,那就会输地彻彻底底,从英雄变成怂蛋。

可是,事实证明了,傅裴英内心的坚韧绝不是她能够想象的,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站上勾天栈道,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恐惧,但当她说出只要登顶就放沈忘悦离开时,那个男人内心简直强大地无懈可击,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哪怕勾天栈道上他还有无数次后悔的机会,可在面对回头的机会时,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世上山川湖海亦会动摇,可人与人之间,却真的能做到比山川还要坚韧,比湖海还要汹涌。

“我知道,我配不上他。”

“可我想试一下。”

“我不乞求他爱我,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要的,就算是粉身碎骨,我豁出性命了也要给他。”

那一刻,骆烟明白了自己的徒儿为什么会离开,坚韧的感情也许稀缺,但绝不代表不存在,她承认自己真的不懂了。

“既如此。”她拿起竹条,面对这滔滔不绝的长河,轻笑一声,“但愿你真的能无怨无悔。”

竹条高高举起来。

血肉之躯带着最后仅存的体力,满身是血的登上了山顶,那副几乎看不清人样,找不到一丝好肉的手,近乎珍宝似的捧出那枚石化的金蝉。

竹条重重打下去,啪地一声,在那白皙的悲伤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一鞭。

“**月。”

两鞭。

天上明月高悬,仿佛触手可得。

傅裴英抬起手,“先登山。”

三鞭。

“吾心,已忘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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