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初。
外婆这两天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总是吃不进饭,冥冥之中我和她都明白了什么。我检查了一下多肉生长情况,前段时间下雨忘记搬进来,造成了损失。我要外婆去县里的医院做个检查,她硬是不肯,说什么都不去。
“我这一老婆子,活这么久也罢了,这一天总会来的。” 她摇摇头,“罢了罢了,只要小桉你平平安安再活几年,外婆这一生就没什么所求的了。”
接着几日,她咳嗽也咳出血,藏着沾了血的纸巾不让我看,还是被我发现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躲在房里不吭声。
之后我就骗她,把她带出去医院做了个检查,拿到检查结果时看到是肺癌晚期。
她洋装无所谓,还要我给她备口好棺材,我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可奈何的哑了声。
我已经忘掉如何抗下,上天抛下一颗鹅卵石,底下的人们便兵分五路地逃窜,轻而易举地掠夺我呼吸的氧气,我哭泣的本能,我自愈的能力。
家里实在闷,外婆又坐在客厅听半导体,我和她仰望同一个天花板,处于同一个屋檐下,但马上她要走了,空留一盆盆要秧了的多肉和发霉漏水的屋子。
我出门了,我就是想见见徐岑初,我一口气都喘不过来,强烈的恐惧和即将面临的生死笼罩着我,我恨不得现在就浑浊,消亡。
但在我看见徐岑初时,我又不自觉祈求它再给我点时间。
她拉开门见到我时,一瞬间有些发愣,连忙拿着钥匙和我出去。
我们顺着香樟树的夜,她陪着我一直走到很远的位置,荒无人烟,凉气嗖嗖,她在等我说话,而我默然着,眼眶也干涩。
我蓦然停下,徐岑初仿佛感知到了,她想伸手抱我,但又倏然收回自己的动作,转而牵起笑,说道没关系的常瑜桉。
她甚至没问怎么了。
又下雨了,又好像只是我一个人的雨夜,面上水晕开一片,我摸了一把发现这是我的泪。
我浑浑噩噩地,摇着头,俯下身,忽然环抱住徐岑初,雨落在她颈窝,我感受到她身子僵了一瞬,挣扎了一刹,就回抱住了我,侧过头颤抖着呼吸声。
这个拥抱很长,皂香的温热短暂地安抚了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后来她说,外婆一定不是故意的,是她先去前面为你探路而保你一生平安。
自此,我惊觉。
心中那缺失水分与湿度的干旱地区,终于降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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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如何奔向、流逝至尽头,是从一个个理想与祈望泯灭、湮没,直到不着痕迹的散去。
我的心是一汪湖水,涓涓细流,湖面时而焦躁起伏,时而平淡死寂,有游鱼,有植被,但搁浅的搁浅,糜烂的糜烂。
我踯躅,盘旋,生根,我无望,守留,哑然。
这汪湖水被暴雨席卷、洗涤、涨潮、溢出,乱了安定,乱了章法,我成了心潮上的浮木,随波颠簸中只有稳住才得以呼吸。
十六岁时,我拿到体检报告时,第一个念头是开玩笑呢,随即就是那就这样吧。至始至终我和许喜岚对死亡总抱着相同的想法,不过那时我还太稚嫩,面对天定下的事,我不选择以卵击石地挣扎,更不屑于去许愿。
太虚无缥缈了,期望该托付在别处。
我会看着那湛蓝的天,默声着,人的一条命对它来说,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外婆死后的两个月也是距离高考的最后三个月,我选择的路是放弃。现在的我是随风飘零的碎石、土地的沉积物,高考什么的对我来说也就没了意义,我的半截灵魂被上天收回,死的那个人根本就是我。
我说不清未来该怎么养活自己,努力也好,堕落也好,日子还得过下去。我现在两手空空,外婆生前留下的钱是有一点,足够我读完大学。
不过可惜,我这一辈子就截止在这几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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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一九九年二月廿三日,星期四,微雨茫茫,难解忧愁。
办完退学手续,老师对于我这样半途退学的学生司空见惯,他看着我叹气,祝我以后前程似锦,我笑了笑转身和他道别。从学校大门走出,就彻底与这地方断了。
那天晚上刚过雨后,我兴许是脑抽了,坐在家门前盯着那几盆多肉看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它们都萎了。
我是个腐烂到骨的人,唯有一处清净的湖还被镇守,养不活的也不止是这些植物。自从外婆死后,家里看似没变,实则大多都像失了真。
这场小雨落了很久,沉积在同一片地区,就潮湿的不行,本就没能解散反被压抑的情绪瞬间含进了雨点,它们堆起一坑坑水洼,我的怅然若失也落了满地,眼见之处都是哀伤。
分不清这几处水洼里有多少是来自我,有多少是来自上天,只知道等它散去,余下的难闻气味是埋在心中的难过破土而出所创。
我和上天作了自我亏损的交易,同落雨编了个妙不可言又半真半假的谎。
以此,供奉我爱的人能永远驻守自我灵魂的欢愉。
我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失神地望着地,下巴搁在膝盖上,微阖着眼,对于大不从前的健康只觉疲惫。
月亮越照越亮,正处我前方的高空,骤地,眼前一暗,还没能适应光亮的不见,疑惑地抬起脸,脸颊被冰凉地贴上,一簇簇睫毛扇动,带着皂香的发丝游荡,像船桨摆渡在暗湖之上,掀起不平的欲。
她挡了我的光,于是,我抬眼就只见到了她。
徐岑初抹着我脸,我看不清她的神色,我尚在浓郁的悲伤里,行为被燃起的欲夺舍,摸上她的后颈,迫使她弯下腰,呼吸迷乱地吻上她的唇,柔软冰凉,抿住。轻掀起眼皮,只见她屏住了呼吸,慌乱地闭紧双眼,眉心也不自觉蹙起。
我默数十秒,就往后退,浅尝辄止地碰了碰,意识回笼,颤着的手落在她脖颈,抚过,离去。寂静的南巷显得她的气息似乎乱套,我靠在门上舔了舔唇,情绪不断往外汹涌。
徐岑初睁开眼,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猜它肯定很复杂,很惊愕,很困惑,或许还很恼怒。我自嘲着自己下作的秉性,破罐子破摔地想闭眼度过这微妙的几秒钟。就突觉鼻尖缠绕的皂香不减反增,我心神恍惚,睁开眼,就被抱了个满怀。
很紧很重,勒的我窒息,躯体靠近,皮肤就相吸般黏在一起,徐岑初抓着我的发梢,我任由她抱着我,不作回应。过了很久她渐渐松开,让开了月光,让我得以看清她。
“怎么哭了?” 出口发现声线过于沙哑,接着清了清嗓。
徐岑初闻言,摇着头,轻声道,“我没哭,常瑜桉,那是你的泪。”
明明不是徐岑初在流泪,脸颊却湿漉漉的。
顷刻间,雨又猛地淋,冲刷燥热。长萍南巷的每一场雨我都记忆深刻。
临途还在爱,
是我和雨天一起埋下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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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窝在被子里,数不清处在这里多久了,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阳光,这是距离两千年的前半年。我时常感到恶心,头晕,身体机能缓慢,时常眼前一黑就晕倒,我明白我日子不多了,和徐岑初也就此打住吧。
我还能等到两千年的夏天吗?死了谁给我送终呢?也不重要了吧。
欲言难止又隐忍的吻是我们上一次见面的刻画,窗上卡了好几封信,我一个都没拿走,期许能混混沌沌地迎来死亡,不被任何人发现。
每次听见门外有动静,我就关了灯洋装家里没人,躲在大门后头,憋着酸苦的心情听她敲门叫我,片刻又唉声叹气地走了。
但事实上我想的太简单了,还有些东西还没尽,上天就不会放我走,它与缘分挂钩,丝线连着我,摇摇欲坠。
终于,缘分出手了。
那天好巧不巧去市场买青枣吃,买完准备走时,身后一晃个人影,听到愈来愈近的慌乱脚步声就知道,是徐岑初来了。
她跑的太急,我顿了步子回头看她,她弯腰撑着膝盖,喘着气,二话不说拉着我到没人的角落,眼眶湿红着,叫道,“常瑜桉。”
我知总有这一天,又知全是我的错,避也避不开,只得停下。
“你去哪了?”
“你办退学了?”
我下意识矢口否认,但转念,“你怎么知道的?”
她喘口气,语气像是气极了,“我问老师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徐岑初头发垂下,估摸着是追太快松了,绑在上头的皮筋即将掉下,我顺手凑近她背后,勾了下皮筋然后接住,收进手心,黑发散下来,落在肩膀上,一两缕垂在脸颊旁,吸收了汗珠,她浑然不知,只是固执地等我作答。
我有些颓废,我总不能告诉她我得脑肿瘤要死了上不上学都没差吧。思考了一会,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她却出现在这堵我,我不答反问,“你逃课出来的?”
“对,这不是重点,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上学了,你要走了吗?” 徐岑初少见的在一两秒间眨了四次眼,上前抓住我衣摆。
我无奈,摩挲了下那根黑皮筋,“你听我话吗?”
“啊?” 她闻言茫然地看着我,又肯定道,“我听,你说。”
“那你先回去上课,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我笑着,就这样面不改色的骗她。
就要转身溜之大吉,她反应过了来,大声叫住我。
“不行,你给我站住别动,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吧,常瑜桉?” 徐岑初按耐着,不给我丝毫退路,“这种假意答应实则推脱的借口以后我一次都不会再信。”
“你现在不说清楚,我就跟着你回家,一天的课全翘,你想要这样是吗,常瑜桉。你不要总是逃避了,什么都不说是行不通的。”
我垂下眼,没辙,奈何不了她,细软的声线说出最不容拒绝的话。我叹口气,我也是个犟驴,就是誓死不告诉她脑肿瘤的事情。
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身后的背景转了又转,云飘来又飘走,我失神了片刻,徐岑初颤了颤眼睫,我急促地呼吸,心跳快了好几拍,只觉眼前黑了一片,空气变了味,她在这无声的对峙中败下阵来,我隐隐约约听见她轻声说,“常瑜桉,柿子死了。”
我骤地抬起头,眼前一片清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就见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继续道,“我前两天去喂它,它一直没个动静,我叫半天也没理我,才发现早就死了,身体都是僵的。”
她撇开视线不看我,又颤声道,“你他妈是不是混蛋啊,常瑜桉。”我无话可反驳,只能默着听她数落我。
脑袋疼的厉害,眼前又朦胧出晕影,我咬了咬舌尖,又掐手心才勉强撑住,又欲要逃,却怎么也使不出力,她攥紧我的手腕,抓的我生疼,眼角落的泪她自己都没察觉。
我颤抖地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徐岑初。”我不断重复着,泣不成声。
远方鸟雀成群,春天要过了。
这个春,多雨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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