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归人

隆冬时节,大雪刚至,苍青色天幕下尽是一派银装素裹。寒风骤起,便卷起些雪色扑在屋舍楼阁上,天地间凄清萧瑟,唯有呼啸风声能与这雪地中罕见的路人为伴。

那人将脸向风领中深埋着,身子微弓,周身衣物厚重,脚步却不拖沓。

不一会儿,便见雪中的两排脚印长长延去,直至停在一处高门别院前。

行人重重地舒了口气,伸手欲敲,却见那门“吱呀”一声突然自内打开,有人闪身出来,却恰巧同她照了面。

“姊!”那人梳着双髻,双颊透红,神色间又惊又喜又怒,忙拉着来人进来。

“昨夜好大的雪,我原不叫你来的!倘若路上跌了摔了可怎么好……”

她一面絮叨着,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拽进了院内一处偏房中。所幸火盆未灭,她便将姊姊推到旁边,帮她拉下了风领。

“大雪封路,我不来你吃甚么?”原来行人与她正是姊妹,当下便只将怀里的物事递了过去,淡声道,“快些用饭,余下的便作留下顿。”

妹妹接过,发现层层布料包裹下是好些个尚带温热的饼子。抬眼,瞧着姊姊仍旧不冷不热的神态,心中好似一团棉絮堵着。只狠狠拿起一块饼塞入口中,哼哧哼哧吃了好一会儿,方道:“虽说大雪封路,那边送饭的人也便懈怠了,我却是有存粮的,难道还能饿死了?”

姊姊不声不响地烤着火,闻言便说:“过几日我抽不出时间。”

“为甚么?”妹妹放下饼子,道,“啊,我知道了。过几日阁主便该回来了,那边是要忙碌些的。”

她不等姊姊回答,思绪又转向了别处,念念叨叨地讲了起来:“姊,她们说阁主此行是为了去娀阳向素家赔罪呢。曾经那素家送来的琴给弹坏啦,素家公子要拿人出气,阁主还不肯,这可大大得罪了他们!姊,都说素家原有意要同玄机阁结亲,你说这事还能成么?”

姊姊的视线并未离开明灭的炭火,闻言只淡声说道:“倘若不成,难道你这里的处境就更好了些?”

妹妹一愣,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并未想到琴夫人竟会这么快就失宠,唉,她为甚么就将那琴弹坏了呢?那时都道阁主宠她极甚,我才央人为她做事!纵然只能是干些打扫粗活,可总归算走了近道!唉,阁主令琴夫人挪到这别院禁足,连带着我也只能看院子啦……”

她心中郁卒,不免再次向口中塞饼,狠狠咀嚼了起来。然而看着姊姊平静的侧脸,又抱着一堆饼子,到底心里熨帖许多。此刻想到那琴夫人,难免可怜。

“我尚有姊姊牵挂,那琴夫人却没什么亲人了。”她心想,“可怜她还要在房内不吃不喝被关上七天,不知她还能出来否?”

如此这般想着,不免又是叹息连连,连口中的饼子也不算很香了。

姊姊问她缘故,听完却只道:“各人自有各自命,何必管旁人死活?”

妹妹道:“可我实在觉得她可怜。昨日有人唤我去内苑清扫,路过她房间,我便偷放了个馒头在她窗户上,也不知她见到没有……”

闻言,姊姊已将眉头拧起,语气也冷了,道:“咱们是甚么身份?主子们哪里轮得到你来可怜?倘若叫阁主留下的弟子察觉到,你这条小命要是不要?”

“可难道便叫我瞧着她……姊,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我绝没有叫人见到!”妹妹急声辩道,“否则依阁里的手段,今日你岂能找我得见……”

“方红!”姊姊打断了她的话,面色已沉了起来。

方红自知失言,当下便噤声不语。呼吸间,便只听得炭火燃烧时噼啪作响之声。她小心觑着姊姊神色,琢磨着如何开口才好叫她翻过此篇。

却不知,在此别院最深处,言谈里引起姊妹二人争执的“琴夫人”此人,同样正要出一些动静,形状却激烈许多。

她伏在冰冷的地上,一只手拼命向不远处的桌子腿抓去,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撕扯着胸前衣物,口中尚发出微弱“嗬嗬”之声,细白的脖颈处青筋暴起。

而就在她手边不远处,尚有大半个冻干的馒头,随着她肢体的抽搐被打去桌底。琴夫人微微仰过身子,竟露出半张近乎发紫的面容来。

她双眼直瞪,两只手不受控制径直朝身上抓去。然而守在屋外的侍卫始终未闻,从窗外传来的便只有幽幽风声。

“砰!”

“呃啊——”

上腹处骤然一下震痛,紧接着那险些要了她命的那小块馒头便猛然自口中吐出。

琴夫人仍然趴在地上,肢体的抽搐尚未平复,犹自吞吐着呼吸。

又过了会儿,待到她面色恢复,方用力睁开了一只眼睛。视野尚带模糊,先出现的是方才被她呕出的食物,涎水黏连,实在恶心。这般想着,她的胃里却再度生出一阵绞痛。

她已五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是以方才,不经意间自窗间瞧见了这馒头,便迫不及待向口中塞去。她早已顾不到去思索这食物的来处,仅剩下的理智,便是驱使着她寻一处不会被门外看守一眼瞧见的地方来吃。

结果却险被噎死。

胃痛让她蜷缩起身体。琴夫人已疼得冷汗涔涔,却挤不出半分气力呼叫。

她绝不愿就此死去,便勉力转动着眼珠,却不料瞧见了一小块凹凸不平的石块,正该是它承了自己的救命大恩。再一眨眼,石块后却出现一双靴子,黑皮白底,平平无奇,令她的心陡然一颤。

目光向上,便是一身玄衣,于武林中亦是常见打扮,只是上缀着赤身云纹,瞧那纹路十足精巧,倒不似寻常。

不会是玄机阁之人,这里尚靛白浅色,玄衣实在少见。

琴夫人在脑中缓慢思索着,身体却早一步发起抖来。她察觉到自己仿佛在经历着比方才更严峻许多的恐惧。

她在恐惧,却不知究竟为了甚么。

“你怎么啦,”一道声音突然传到了她的耳畔,轻而易举便唤醒了一切记忆,“沈佩宁?”

沈佩宁。

琴夫人仰头望着来人的面庞,一时间仿佛连自己的名字也辨认不明。

她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中,于是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已在这虚弱不堪的躯体中焕发了生机,好像她也即时活了起来。不在玄机阁,也不是谁的宠妾。

她还是站在黎明之前的莲山山顶,是身矫体弱的沈家小姐,身旁人还是这样一双总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睛,那时她总爱讲话。

“州姊,”她听见自己在问,“甚么是‘长虹贯日’?”

“这个么,是长虹剑法中的第十二式,所谓‘气贯长虹,飞剑凌日’,便为剑意了。”

“你能教我么?”

听见此语,对方总是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神色中浮现出一丝诧异,嘴角亦露出笑意,却问:“为了甚么?”

“……我不清楚,”她低头道,“他们总不教我……兴许,是我也想学一点。”

她侧过头瞧着她,似乎当真从她这段含糊不清的话语中领悟到了甚么哲理,于是便重重点了下头:“好罢。”

她的身上总带着些昂扬的孩子气,答允下承诺时也从不叫人感到沉重。

“等我忙完了那些事情,就来教你。”

她心中雀跃,却只抿唇压抑住,道:“你瞧,太阳出来啦!”

果然,莲山低首,晨光破晓,沈佩宁在那彤彤丹阳中目眩神迷,再看旁边的人,却蓦然天旋地转。

她伏在一人背上,神思不清,耳边只听得到呼呼风声。

“妫姑娘……”

哦,原来那时她们还不认识。

“劳你将我送回洛南沈家,我爹爹……我爹爹会……”

“别说话啦,”由于颈首贴近,恍惚间这声音是从骨骼里传来,嗡嗡作响似的,“我会救你的,沈佩宁。”

她当时其实想问,你为甚么知晓我的名字?

然而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亲切自然,或许是从未有人这般轻快而温柔地唤过她,沈佩宁最终还是没说甚么。

“沈佩宁,这是送你的生辰礼。”她后来给了她一柄剑,泛着幽幽寒光。爹爹面露不赞同却没有多言。哥哥试过后便赞不绝口,几番讨要而不得。那柄剑便被她小心妥帖地收了起来。

她其实每次同她待的时间都不长。沈佩宁自小身体不算太好,最多的时间便是待在闺房之中。她曾写了厚厚的信件,却最终没有寄出。

“州姊,你甚么时候再来看我?爹爹总不教我出门。大哥也不在。近来又要吃药,苦极。”

她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深以为吃药是这世上第一等坏事。口腔内的药味无论漱口几多也总是存在,却不知有一日会是久久不散的血腥气将一切气味覆盖。

在那之中的,还有破天贯日的一闪剑光,眨眼之间剑光便先后穿透父兄的胸膛,雪白剑刃淋着一层血色,终究送到沈佩宁身前。

剑柄在州姊手中。

她望着她惨白的面容,仿佛不解,又仿佛十分了然。便回首将剑上的血污振去,用与以往无异的轻快声线道:“你可尽瞧见了,这一招,便是我要教你‘长虹贯日’啦。”

见她无力倒地,僵然望来的模样。她眨了下眼,只是俯身擦掉她的泪,轻声问道:“你怎么啦,沈佩宁?”

记忆中的一切与现实重合,琴夫人终于清醒过来,从四肢百骸苏醒的仇恨令她忘却了恐惧,又或者恐惧只是变成了仇恨的一种。

她发出了嘶哑的笑声,泪珠不受控制地自眼眶内滚落,她竭尽全力喊道:“……妫、妫越州……”

“——妫越州!!!”

10.28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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