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亮,暗色笼罩山林,层层叠叠的黑是房屋所在地,其中最宽的一块,在一圈房屋的正中,居高临下看,显眼无比。
那块黑不仅地理位置正中,而且最高,同时最先迎接光明。
天光渐渐明亮,浓黑退去,斑驳陈旧的屋侧涌出袅袅炊烟,昭示一天的开始。
劈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
“外面的柴是你昨天背回来的?”
姜央立在灶台前,身形修长,一长溜影子直映在灶台后的墙上,屋内没开灯,窗外深蓝的天光钻了进来,暗暗的看不清面庞。
灶台后的女孩儿脸庞映在火光中,清晰明朗,稚气未脱。“阿札玛,今天我就去学校了,我多砍一点,你能少砍一点。”
“考不上大学,以后有的你砍的。”
这话听起来像极了不识好心的家长,又像恨铁不成钢的激励,但姜央毫无情绪,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阿札玛,读书要花好多钱,我不想读了。”女孩的脸被火光照得暖暖的,目光无神。
“考起就上,我很有钱。”姜央未对女孩‘大逆不道’的言论生气,语气寡淡。“去拿桶。”
女孩乖巧应声,起身拿桶,走出火光的那一刻,暖洋洋的脸不再,只剩没有表情的冷漠,生理上的稚气未脱更衬出冷漠的极端。
某种程度上说,女孩和姜央很像。
咕噜咕噜——铜管里的水开了。
姜央从角落里捧出热水瓶,之所以用捧,是因为瓶子两端本来有提把,不过已经断掉了,只留下了两个小口。
瓶口掉漆,经年的木塞中间凹了进去,黑的发黄。
姜央拔出木塞接水,手上残留几丝木屑,随手拍了拍。
噗噗——
铜管放水的声音大得吓人,像是动力特别强的老式蒸汽火车,前头的力气还没用完,后头的力气就怼了上来。
这颇具生活气息的声音,给这屋子里唯二的两个人补充了点生气。
“车子充起电?”
女孩肩膀上扛着一根杆子,两侧各挂了三个桶,杂技般挤进狭小的厨房门框,六个桶随意放在地上。
“嗯,下午还得去一趟。”姜央打开了锅盖,雾气扑面而来,她微偏了偏身子,颇大的长瓢探进锅内,一捞,一大瓢流状食物从锅内捞出。
女孩仰头看去,以煮烂的白心红薯为底,还在冒泡,萝卜块翻滚、南瓜的熏黄调色,虽是大杂脍,但色泽漂亮,香味扑鼻,一时口齿生津。
“阿札玛,我下午不能陪你了。”
姜央无可无不可。“和他们结伴去,到学校了回个信。”
“晓得了。”
姜央舀了四五瓢,装满一个桶,六个桶刚好两个大锅的量。
奇怪的是,平常人家的灶台通常只有两个,也只用其中一个做饭,姜央家却有三个,此时三个灶口都燃着火,照这个烧法,屋外堆积的柴火压根用不了几天。
姜央打开第一个锅盖,是香喷喷的玉米饭,比之另两个锅内的食物,寡淡之极,一大锅铲,装进两个桶。
“吃饭。”
“哦。”
简易四方小木桌,两人对坐。
没有任何配菜,单纯的玉米饭,女孩却吃得香极了,舌头能清晰的感知到米饭上的玉米小粉粒,三两口吃完,勺子滋滋地刮着小木桶壁,刮得连碗都不用洗的程度。
“阿札玛,好香哦,好久没吃的这么舒服了。”
姜央吃相端正,无所谓好吃不好吃,但消灭玉米放的速度不比女孩慢多少。“下次我磨点玉米粉,送去学校。”
“不要,多累人。”
女孩的学校远在山寨之外,小初高挤在一块,生源少得可怜,老师更是身兼数职,不像城市里的正规学校,维持这么一座简陋乡村学校的运作,很多规矩都是弹性的。
因此,三餐饭可以拿钱买,也可以用瓜果蔬菜抵。
一学期的玉米粉,阿札玛得磨到什么时候去。
姜央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勉强。
女孩见她吃好了,收拾桌上的桶筷,放进锅里,水温刚刚好,洗碗去油最合适了。
虽然桶里几乎没有油水。
姜央出了厨房,往左边而去,进了中堂,在堂中供桌上上了三柱香。
香坛左右摆着十数个小人罐子。罐子有小臂那么长,里外两层结构,形状大小不一,新旧程度也不一。
里层是漆黑筒状,外层银丝镂空,两层并不贴合,有一指的留白。
姜央小心在罐子缝隙中擦来擦去,洁白的拭布上,没有灰尘,只有一摊又一摊的粘液。
片刻,女孩也进了中堂,洗完桶筷的手不是干净的,而是满手鲜红,尤其是手腕那处,血液凝成块状。“我来吧。”
姜央没应声,默默擦着罐子。
中堂的正中位置偏左侧有一根柱子,柱子右下角,端立一个黄铜坛子,陈旧褪色,看起来也是几十年的老物件了。
女孩闭目蹲坐在地上,口中的巫词不断,打开黄铜坛子,双手伸了进去。
坛子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灰,灰色各不相同,偶尔有凝结的灰块,忽然,灰下凸起条形的隆起,隐隐蠕动。
女孩五官抽搐,十指一动不动地按在坛子中。
直至灰烬重新恢复平静,女孩冷漠的脸也变得红润有生气起来。
女孩起身净手,勾起桌上的狼纹布包带子,脱了鞋,将鞋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赤脚走出门。“阿札玛,我走了。”
“拿上钱。”姜央从外衣口袋中摸出一封白纸信封,拆开包装,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她。
女孩伸手接过,只觉得这百元大钞新得扎人,边缘锋利,哪怕自己的手上全是老茧,也会被划得有点疼。
“多了。”
“你们人多,都是长身体的时候。”
女孩也不扭捏,将钱夹在书本里,塞进书包,出了门,粗糙干净的脚,很快就粘上了松软泥土,她回过头,看向姜央,摆了摆手。
女孩身手矫健,在崎岖的山地上如履平地,几番腾越就不见了人影。
姜央上了二楼,倚在栏杆上远远望着。
远处的河流岸边,几个小萝卜头聚集在一起,等女孩汇入其中,一堆高矮不一的小萝卜头,赤脚趟着河过去。
彻底消失在岸边。
两层木屋只剩姜央一个人,清灰冷灶,很是凄凉。
阳光洒在对岸的芦苇上,暖阳刚刚触及芦苇尖尖,冷清的身子动了。
吭哧吭哧——隐隐约约的声音藏在山林中。
姜央手持一根长棍,棍子上端有一个脑袋大的瓢,底端触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土路上留下一个个均匀的圆坑。
她的肩膀垫着一块麻布,麻布上头缓冲了竹竿的压力,竹竿两头各挂着两个大桶,压得竿子弯曲,要断不断的。
姜央身子挺拔,在竹竿的压迫下,背脊也难免弯了些许,每走一段路,过于沉重的压力迫就会使她换一边。
此时屏息憋气,手堵两端木桶,双腿下沉,迅速往上一抛,竹竿就从左边换到了右边的肩膀,幅度很大,可四个大桶挂着的位置没有移动分毫。
不愧是二十多年的修为,功力深厚。
到了一块空地。
山林里面很少会有干净的空地。这里与其说是空地,其实更像是由于生物在上面活动的次数太多了,磨去了植物的痕迹。
稀疏的草零星分布,干瘪瘪的。
空地中央横着一条巨长的石槽,食槽外侧的底部有青苔攀附,食槽内却干干净净的。
姜央放下木桶,活动了一下肩膀,随后两指弯曲,放入口中。
哔——
一声长啸,原本还隐隐的哼哧声,突然猛烈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荆棘草丛动了动,飞出一只又一只的小黑点。
放眼望去,全是猪。
这些猪很有特色,头部和尾部是黑的,其他部位又都是白的,黑白交界处有淡淡的黑晕,有些性.感。
猪身也比较小,并不像寻常看到的土猪那么大。它们的腿上有泥点污渍,但整体很干净,只因听到一声哨声,四条短腿便奋力奔赴过来的模样,很是可爱。
小猪们乖巧的挤在猪槽一侧,另一侧没有一只猪越界过来,努力昂头,看着高挑的女人,嗷嗷待哺。
冷清女人的面容终于不再寡淡,她的眼睛发亮,眼尾颤动,目光专注又柔和,手中的长瓢挥舞地虎虎生风。
一瓢又一瓢的流状食物浇在猪槽前,有些猪宝宝吃相难看,脑袋和脚一起怼进草猪槽中。
姜央俯身,一巴掌拍在它的脚上。“要注意个猪卫生。”
猪猪哼哧叫了一声,把脚拿了出来,末了,粘了白心红薯汁液的脚还在土地上蹭了蹭……
傍晚,供桌烟气袅袅,坛中的香燃烧了1/3,边上还插了许多烧完的棍棍。
姜央端坐中堂,闭目唱巫,氛围静谧安宁。
扣扣——
经年的木质门敲起来并不清脆,可姜央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
“谁?”
没人应声,门缝窸窸窣窣。
姜央偏头看去,一封白纸封怼了进来,然后才是苍老的女声。
“阿札,封寨的某家,你知道的,他家老太腿脚不便,孩儿也不在家,明儿去不了老屋了,只能辛苦您跑一趟。”
姜央闻言蹙眉。“这不合规矩。”
“哎,您看——”又塞一封白纸封,厚到有点卡门缝。“实在是没办法……”
“晚上送到。”姜央回头闭目,低声唱巫。
“哎,好好。”苍老女声的脚步声远去,复而又回来了。
“阿福又下山了,我拦不住,你说她这么个瞎老太婆,一通折腾死在外面可怎么办?”苍老女声语气担忧,忽而狠厉。“倒不如一刀砍.死来得方便!”
姜央认同地点头,随即蹙眉摇头。“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苍老女声依旧不依不饶。“你阿玛要是还活着,哪会让她这么闹,早就一刀砍——”
“我说了,我会处理的!”姜央眼底压抑着暴.虐,脱口而出的语气又低又闷。
“哎,好好。”苍老女声这次是真的走了,屋内恢复原来的安静。
两封白纸封躺在门缝中间,许久没人捡。
姜央重重闭上眼睛,鸣鸣唱词,可没一会声音渐渐低落,直至停止。她从蒲垫下抽出一本红皮书,封面破烂,依稀能看见主题。
华国.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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