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俏曾经承诺过马明远,不会把马志远和自己的事情往外说。
但他似乎从没意识到,马志远的毛病可能只是马家问题最小的一环。
二代们无法无天,猖狂恣意,难道不是因为仗着老子们纵容包庇吗?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清清白白的官?
果然,岳迟敏锐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动,反问道:“打牌一下午输二百多?他家是做生意的?”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是。马志远在纺织厂上班,是一车间的工人。”
“纺织工人?”
岳迟的表情愈发严肃,“我听说纺织厂的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二百?这么输钱不心疼吗?”
傅俏夹起碗里的鱼肉吃了口,叹道:“他当然不心疼。他爸是厂长,可有钱了。”
“……”
杨薇和方承都没有作声。
“厂长的儿子去赌博?还这么大的金额量?”
此话一出,傅俏闻言在心里微微一笑。
虽然是直钩钓鱼,但架不住愿者上钩啊。
岳迟既然是部队出身的“老党员”,现在又到了纪委的体系内,必然会对这些事情很敏感。
而且从他刚才脱口而出就说出自己的情况来看,这人也有些愣脾气,在官场上未必能亨通顺畅,但在办事上却保准尽职尽责。
原来她是不着急料理马家的,毕竟自己现在还是个小萝卜头,尚要受旁人左右。哪里有能耐扳倒一个在本地经营日久,根基稳固的国企厂长?
谁让事情就这么巧,方承的老政委居然现在在纪委工作,还是纪检监察室的副主任?
这种国营大厂里的许多事情,本来就是灰色地带,民不举,官不究,大家心照不宣,就这么过去了。平时不上称没二两重,可要是上了称,分量就不是寻常人能扛得住的了。
尤其是现在还是1991,南巡讲话还没有发生,政府对国营企业的管控力度犹在。过这么一遭,马铁顺就算不死,也要剐掉一层皮下来。
古话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遇到这种瞌睡送枕头的天赐良机,她要不笑纳,才真是对不起自己。
岳迟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他紧紧地盯着傅俏,追问道:“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吗?”
小姑娘捧着碗,两只眼睛中透着茫然无措,微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我,我也不清楚…”她像是被这幅阵仗骇住了。
不论在什么时候,举报体系一直讲究得是“谁检举,谁举证”。
傅俏只想吃肉,不想杀猪,祸水东引的目的已然达到。再多说下去,待会儿只怕是要溅到自己一身猪血了。
毕竟要细究起马志远赌博的事情,扯出那什么阿学来,她多少也会被牵涉。不如趁着现在岳副主任的主要关注点还在马铁顺身上,恰是收手的最好时机。
杨薇一时没有出声。
“政委。”方承见状,当即唤了一声。
他端起杯子,里面澄明的液体正冒着小小的气泡。
岳迟的注意力被成功引走,只见方承双手举在胸前,恭敬道:“这次来得匆忙,初次登门拜访您和嫂子,也没带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失礼了,我先自罚一杯。”
岳迟要拦,他却已经咕咚咕咚喝了满杯,开始倒第二杯。
“这第二杯,是敬您和嫂子。感谢您当年把我接到了部队,带我进入新天地。他说着又看向了杨薇,“嫂子,谢谢您对小妹的照顾。”
“客气了,客气了。”杨薇道。
他又是一饮而尽,动手满上了第三杯。
“哎哎!不喝了不喝了。”
岳迟此刻已经暂压下了对傅俏继续追问的心思,终于找到个机会按住了方承的酒杯,“空着肚子喝酒伤胃。咱们之间不说哪些虚的,就和一家人一样,把彼此都放心里。”
杨薇也及时道:“是啊。我是医生,照顾病人本来就是份内的事情。你来又是水果又是糕点,哪里失礼了?”
喝过这两杯,方承的第三杯酒直到饭吃完才见底。
除去开场时的小插曲,这一顿宴席虽然时间尚短,却可谓是宾主尽欢。
与来时一样,回陵州的火车也是软座。
不过自打从纪委家属区出来,方承就好像有了心事,不怎么说话,一味地提着行李抱着花盆闷头赶路。他个高腿长,一步迈开顶得过傅俏两步,走得快了,她只能小跑着跟在后面。
好不容易上了车,人才落座,他又把那本《空地一体化》给掏出来了,一副认真研读的模样,搞得傅俏只好闭上了刚张开想要问话的嘴巴。
不说话?装什么深沉?
既然不愿意沟通,她也懒得费心去猜,早上在酒店拿的报纸还没看呢。
若说要快速地了解一个地区或是时代的背景风物,报纸莫过于最直接可靠地了解途径了。所以傅俏打穿越过来,只要有机会能接触到报纸就会收集,得了空闲便仔细研读。
列车哐当哐当地向前,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日头逐渐西斜,阳光逐渐衰黄。
方承的目光跳跃性地落在书页和对面看报的人身上,偷偷摸摸地时不时瞟两眼傅俏。她倒是稳如泰山,一份报纸愣是生生读出了鸿篇巨制的感觉,看得连头也不抬。
“你…渴不渴?”
最终还是他没忍住,率先开口道。
傅俏摇了摇头,她正在看中缝处的天气信息。
晴空万里,高温炎热,一切都很符合夏天的特征。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1991……看着报纸上的数字,她始终觉得上世纪的这个年份是个特殊的锚点,至少在个人的记忆里…
到底是什么?
忽然间一阵嘈杂乐曲响起,傅俏被惊了一跳,车厢内众人纷纷朝音源处看去,原来是有个打扮时髦的小年轻不小心扯到了随身听的耳机线,才导致歌曲外放。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歌曲中陌生又熟悉的粤语不住地在耳边回响,脑海中霎时灵光一现!
是香江群星的赈灾募捐晚会!
赈灾…赈灾…1991年的华东水灾!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无数的信息就洪水奔涌而出,更多关于水灾的描述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记得根据介绍,这场水灾波及江淮两省众多地区,百万人受灾,经济损失过亿。更重要的是,水灾的原因是由于梅雨季节的提前与延期,降雨从五月份开始,一直持续到七月中旬才堪堪停止,河道内涝,湖区淤积……
傅俏心头一震,猛地看向窗外,只见夕阳如血,云霞绚烂,仿佛是地面上冲霄而起的火光映照在天幕之上,染红了半边天际,不见半点雨星子的踪迹。
“海湾战争是什么爆发的?什么时候结束的?”
她突然放下报纸,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问道,方承不禁一愣。
“怎么了?”
“快说。”傅俏此时的仅存的一丝耐心比蚕丝还细。
“1月17多国空袭开始,2月24号地面战争开始,2月28号结束。”
他一五一十道来,疑惑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感兴趣?”
“今年的夏天怎么不下雨?”
她怔忡着看着报纸,像是喃喃自语,又仿佛在询问方承。
好端端的小姑娘骤然间变得神神叨叨,话题一下子从海湾战争跨越到天气,方承觉得有些奇怪,下意识地低头扫了眼报纸,茅塞顿开。
报纸左页写着美国等多国集团将在7月15日于沙特哈费尔巴廷与伊拉克军方进行最后一次正式会议,确定停火线等相关事宜。
右侧则是在说江淮地区夏季干旱问题,年年如期的梅雨迟迟不到,导致土地板结,农作物收成受损等等。
“风调雨顺的光景也不是年年都能遇到,自然气候有规律,也有例外。”
他正说着,倏地窗外一道白光倏地劈开穹庐,车厢霍然间亮得内旅客的脸上的汗毛都能看清。
方承和傅俏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窗外。
轰隆!
惊雷炸开,响彻寰宇。
她觉得似乎连整座列车都晃了几下。
劈劈啪啦。
黄豆大的雨点从落下第一滴到砸满窗户,糊住所有外景,只不过三秒,整个天地都被笼罩在了雨幕之中。
“下雨了。”
傅俏喃喃道。
当列车缓缓进陵州站的站台时,时刻比正点晚了进一个钟头,雨依旧在下,势头小了些,却淅淅沥沥地不见停歇的迹象。
出站口依旧人头攒动,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弄得所有人都有些狼狈。
陵州军营门口,一辆军用吉普在经过盘查后放行,入内后径直开往了后方的家属院。
赵远和荀敏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了。
直至从车上下来,傅俏仍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方承实在想不明白她如何受了刺激,待会儿就要去见荀敏,涉及到能否在陵州一中借读的事情。这么浑浑噩噩的上楼去,只怕难给人留下个好印象。
“傅俏?傅俏?!”
熟悉的唤声在耳边响起,久违的名字宛如穿透时空而来,一把将她攫住,生生拉出了思绪的沼泽。
傅俏,傅俏。
这是她的名姓。
不论在2026,还是1991。
傅俏怔忡着看向方承,眼中透着几分茫然。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弯下身探头查看着她的脸色,见她唇颊苍白,中午餐桌上几分小心思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自主地心急起来,追问道:“你哪里难受吗?那咱就不上去了吧。我先送你回招待所休息,好不好?”
“不,不用。”
她强行压下了脑海里各种翻涌的思绪,定了定心神,硬扯出了个笑脸。
“只是有点晕车,不用麻烦了。已经约定好的事情,怎么能临时改期呢?这都到楼下了,咱们快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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