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出租车司机做兼职导游的兴致不减,讲香港的霍先生,讲白天鹅宾馆,讲63层,讲中信广场大厦。

方晴一只耳朵听着,眼睛看着车窗外,高楼大厦的后面是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路上也不是所有人都衣着漂亮,马路上摩托车穿来穿去,隔着车窗都能听到小车司机和摩托车司机互骂。

方晴拉了拉江铮的衣袖,让他看,有人在路边洗头。

小姐,先生。出租车司机拉回听众的注意力,来了广州别的都可以不做,有一件事必须做,就是吃。肠粉、番薯糖水、炒河粉、艇仔粥......都要吃。司机看得出这四个都是来广州讨生活的,没有那个美国时间去吃早茶啦。

司机提到吃,熊军心头抖一下,生怕从司机嘴里听到什么贵价餐厅,以江铃的性子,下个月不吃也要招待好弟弟弟妹。还好,还好。

熊军平静地抽着烟:“肠粉要吃的,明天早上就吃。”

江铃冲着熊军的背影剜一眼,只讲肠粉,不讲别的,别以为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她忙着跟江铮叙家常,有空再收拾他。

江铃问江铮,全全好不好。全全是江铃儿子的小名,大名叫熊圆。她30岁才生下这个孩子,当时觉得一切都圆满了,没有想到之后为了这个圆满,背井离乡地打拼。

在来广州之前,江铮特地去了全全的爷爷奶奶家,要带给江铃熊军的,他一并带过来。

江铮说:“全全比我结婚那会儿还胖一些了,爱吃糖,一斤徐福记酥糖,不到半个小时吃了一半了。”

熊军回头说不许他吃那么多糖,本来就胖得没脖子了。江铃让他自己给公婆打电话说,她不做恶人。

出租车在街口停下,司机讲里面路窄,他不好倒车,就不开进去了。

从这条路进去,是一个城中村。

方晴第一次听到城中村这个说法,江铮知道姐姐姐夫住在城中村,但亲眼看见的跟他想象中的村不一样。

从路口进去,九曲十八巷,像一座迷宫,越往里走,越感觉走进了一个小城镇。满目的霓虹灯牌,交错的电线把天空分割成几块,几乎只容一人过的小巷两旁都开着各色店铺,卖猪肉的对面是卖香辛料的,卖鞋子的对面是打印店,这里的中心还藏着一个菜市场。正值下班高峰期,不断有西装革履或一身套装的男女提着菜、盒饭匆匆经过。

江铃在前面带路,熊军拉着行李箱拖在最后。穿过菜市场,江铃指着前面一栋楼说快到了。方晴被绕晕了,这里的楼都差不多,又密集,她分不出来。

左拐右拐,终于走到了那栋楼。从外墙看有些年头了,楼门口摆着一个大垃圾桶,已经装满了,周围散落着垃圾,一只耗子从垃圾桶后面窜出来,迅速跑进旁边的草丛。

方晴啊地一声尖叫,躲到江铮身后,“看到了吗?耗子好大!”有婴儿小臂那么长。

楼梯间黑漆漆的,江铃跺了跺脚,感应灯又坏了,她骂了几句房东,这边七八栋都是他的房子,硬是舍不得换只灯泡。

熊军说你骂也是白骂,我们这个房东最会省钱了,楼门口的垃圾桶,还是捡的菜市场不要的,底下破了好大一个洞。

江铃和熊军租的房子在四楼,有四间房,房东见那套房面积大,只住四间太浪费,隔来隔去,又隔出三间。

方晴问那是七个人住一套房?江铃笑得高深莫测,拿出钥匙开门进去,说十个人。

一个短发女孩儿刚洗完澡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晴和江铮,面露不悦,同江铃说,你们把房子转租出去,要跟阿叔讲的。

江铃笑着解释说这是她亲弟弟和弟妹,来广州探亲旅游的,几天就走。那女孩儿面色稍霁,从杂乱的茶几上摸出一盒烟,点上,拿烟的手指了指方晴和江铮,他们的电费水费要给的。说完也不等江铃答复,一扭屁股进屋了。

江铃说这是房东小儿媳的亲戚。

江铃和熊军租的隔间在最里面,是除了房东亲戚住的那间之外最大的一间,能放下一张双人床,一个小衣柜和一张小桌子。四个人进来,加上两个箱子,小隔间挤得满满当当,抬手的空间都没了,熊军退了出来,说出去抽根烟。

江铮拉开窗帘,不期然地和对面楼的人对视一眼,似乎还把对方吓到了,对方骂了一句,广东话,江铮没听懂。江铃把窗帘拉上,若无其事地说本地叫这种楼是握手楼,隔着窗户就能和对面的人握手,所以,她一般不拉开窗帘。

“姐,你信里不是这么说的。”

江铃眼圈一红说:“原来不是住这边的,我和熊军都换工作了,鞋厂离原来住的地方远,就搬过来了。这房子是小,环境也不怎么样,租金便宜就行,反正我们就回来睡个觉,白天都在厂里。其实这边比我们原先住的还好一点,那边要去澡堂洗澡,这边在家里就能洗。”

江铮没说话,打开箱子把带给江铃两口子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方晴忙缓和气氛:“妈和小丽让我们带了好多新衣服过来,大姐,你来看看。这条连衣裙好看,挺衬肤色的,显白。”

江铃从衣柜后面拉出一块镜子,半人高。江铮要她小心,怕割到手。江铃摊开手掌给他看,一次也没割到。

“这条裙子腰这么细,一看就是老三选的,她腰细,我这腰根本穿不上,都是肉。这条裤子又是给谁的?熊军的?他腿长,这条裤子穿上去还不成了七分裤了?”江铃坐在床上,叹了口气,“不知道的听我挑三拣四,要骂我没良心的。但是你们看看,有几件是我和熊军能穿得上的,还让你们大老远背过来。”

江铮说:“几件衣服又不重。你还跟我和小晴客气什么。”

江铃一件一件把衣服叠起来,忽地说:“宁愿是我花钱给妈买衣服,只要她愿意帮我带全全。熊军爸妈家房子巴掌大,加上全全,七口人,挤都挤不开。是,我三十多岁了,还要给老妈找麻烦,求她带外孙,是我没本事,熊军没本事,但是我也没办法啊。但凡我自己能带孩子,我没向妈伸过手。我生完全全,妈每次来医院待一会儿就走,她还怕被说闲话,跟亲戚说她忙得很,忙什么?还不是赶着去打麻将。不怕谁说我记仇,这事我真的记一辈子。”

方晴轻轻搂住江铃,她只是听着,心里都堵,但还得安慰江铃:“全全成绩挺好的,他奶奶说老师夸他字写得好,还奖励他一本字帖。”

江铃破涕为笑:“我和熊军在外面拼死累活,还不是为了他,他能读书,再苦再累我们都认了。”

天色渐晚,小隔间的门还没打开,熊军在外面抽完了今天的第三支烟,舍不得抽第四支了。他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走动的声音。江铃开门瞪他,催什么催。熊军讪讪地笑,那家生意好,去晚了,要排队,小铮小方累了一天了,早点吃完,早点回来休息。

江铃和熊军选的是一家本地菜馆,就这个城中村,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十分钟路程。没有做招牌,就一张打印纸贴在墙上,上面写廖记两个字,客人很多,老板安排他们四个坐角落的那张小桌。

白切鸡、豆豉蒸排骨、鹅掌翼煲、白灼菜心和枸杞叶瘦肉汤,四罐健力宝。江铃开了易拉罐,先给方晴和江铮,易拉罐气足得很,丝丝地响。

江铃举杯:“欢迎弟弟和弟妹来广州。是自家人,我就不讲客套话了。我和熊军要上班,你们两个自己做自己的,我们就陪不了了。我们下班晚,钥匙给你们一把。那屋有几个人脾气不大好,要是说什么不好听的,你们宽宏大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起冲突。”

四人举杯相碰。

江铃喝了一口饮料,又说:“我们周天休息,到时候借一辆车,带你们在广州好好玩玩。”

熊军问她找谁接车?

江铃回找黄老板啊。

方晴讶然道:“能找老板借车?”

江铃哈哈笑,不是我们厂的老板,是一个香港来的小老板,我们一个朋友的老公。人特别好,一点老板架子都没有,不像有些人,家里有两间门面,就拿鼻孔看人。

江铮问这个黄老板是做什么的。

“卖保健品,进口的,好多个牌子,都是美国货。”江铃说,“你们回三江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你们拿几盒带回去。”

熊军大手一挥:“多拿几盒,你们带了箱子,能装。那都是好东西,听说香港人每天吃好几种保健品,咱们年轻就不吃了,让家里老人都吃上。”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四人散了一会儿步,消消食。从城中村的缝隙里望出去,广州城灯火通明。

方晴让江铮看天,那片天被灯光照得发亮。江铮说迟早我们的老家也会发展成这样。方晴问还需要多久。江铮不知道。

回到出租屋,江铃让方晴先去洗澡。卫生间的门锁坏了,房东还没来修,以防有人误入,江铃和江铮守在外面。

卫生间传出哗哗水声,江铃小声同江铮感慨,妈之前还嫌弃小晴只是个罐头厂的,家里都是工人,还好你自己坚定,我以前就喜欢小晴,现在越看她越好。你住在小晴娘家,怎么样?她娘家人没瞧不起你吧?

江铮摇头,都是很和善的人,对亲生的也就这样了,从没拿我当外人。

江铃眼睛湿润润的,他们姐弟虽然上头有亲妈,下头有亲弟妹,但是,总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过得好就行。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姐,是家里对不起你。”

江铃知道这会儿她应该说没有对不起我,我过得挺好的。但是,在自己亲弟弟面前,她无法装大度。

“我们这个妈心硬得很。铮儿,别羡慕妈宠老三老四,那是老三老四还顺她的意。当年下乡都要结束了,我都要去工厂了,要硬要我去下乡。骗我说去一个星期做做样子就行,我信了,结果,一个星期后回来,家里连我的床都没了。你把你的床让给我,你睡地上,你还挨了一顿打,我怕你挨打,都不敢回家了。别人下乡,都是家里怕孩子吃不饱,想方设法寄吃的,我在乡下都吃不饱,妈还让我带粮食回家。我一个月工资就四块钱,她要扣走三块。要不是熊军把他的粮食给我吃,我早饿死了。她看不上熊军,说他没出息,我后来才明白,她不是看不上熊军,她是看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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