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下岗的事,晚上外婆还是知道了。传声筒不是周围邻居,是小姨李婷。
李婷曾经作为一个罐头厂的接班人,她周围几圈人都进场接班了,罐头厂每日新闻不用她到处打听,自然会汇总到她这里。
来报信的人一脸看好戏的样子,李婷很能端得住,慢条斯理地拿谁谁离开原先的工厂,没多久就发达了的事举例,不动声色地暗示方晴下岗不是一件坏事。
反正别想看他们家的笑话。
商场八点关门,李婷上班就不在家吃晚饭。晚上回来,她照常陪着老人一起看会儿电视,聊聊天,跟方晴两口子说话也一如往常,并不因为方晴下岗了,就对她和颜悦色。
等到该睡觉的时候,外婆出去上厕所,李婷跟着出去。
“老二的工作没了。”李婷把声音压到最低,她扶着老太太,生怕她厥过去。
外婆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很显然李婷的镇定遗传于外婆。
这一晚,方晴睡得不好,她几次醒来,心头如同压了块大石头,闷得要命。她跟江铮吵了一架,一晚上没搭理他,睡觉也背对着他。她不知道江铮是不是也没睡好,即便旁边的人没有动来动去,她能感觉到江铮没有睡着。
她都没睡,他凭什么睡。
“还去那边吗?”江铮突然出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听起来有些不真实。
方晴没说话,重重地叹了口气,其中包含着委屈、失望、愤怒和无可奈何,这声叹息就是她的回答。
第二天早上醒来,方晴的太阳穴突突地疼。江铮已经起床了,在床头给她放了一杯温水。方晴本想装作没看到,只要她拿起水杯,就是态度缓和的表现,但又一想,又没人看见,她习惯了早上喝一杯温水,何苦跟自己身体作对呢。
方晴从小卧室出来,外婆正好煮好了面条:“快来快来,他们都吃完了,就你一个人还没吃了。小江去弄摩托车了,你快吃,吃完了早点出发去那边。你婆婆年纪也大了,听说腰不怎么好,你过去多做点事,别跟在家似的,一进门就躺沙发。”
方晴不高兴地嘟起嘴:“我哪次去不是当牛做马,还躺沙发,我倒是想呢。再说了,我在家也不是这样啊,也没少干活儿。”
方晴不想去婆家,但她必须要去。这种逼着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让她很难受,但她能力有限,帮不了自己,只能求有能力的人帮她。
她想了一晚上,她不能没有工作,她要挣钱。罐头厂是回不去了,她也不想回去。三江市还有几个国有厂,以江铮继父的能力,能把她安排进去。这年头只要有点关系的,都在利用关系,有关系不用,那是傻子。
方晴搅了搅面条,把下面的佐料翻上来,筷子一翻,面条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外婆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背对着方晴,收音机里在放《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外婆的身体随着节拍动。但方晴一眼就看出来外婆根本没听进去。她鼻头一酸,有想哭的冲动。她没有胃口,但还是大口大口地把面往嘴里塞。
吃完早饭,方晴回小卧室收拾床铺,提上一箱牛奶,准备出门。
饭桌上放着一袋子鸡蛋,外婆让方晴拿去送给公婆:“这是土鸡蛋,你小姨夫去农村钓鱼的时候买的,正儿八经粮食喂出来的鸡,跟洋鸡蛋的味儿都不一样。”
吴雄在农村买这二十个土鸡蛋可不容易了,李婷想起来就说,想起来就说,这土鸡蛋要五毛钱一个。
本来是给外公外婆吃的,老太太很心痛地吃了两个,跟吃唐僧肉似的。剩下的十八个放在冰箱里一个星期了,没人敢吃。
方晴装作啥都不懂:“他们家有鸡蛋。不用,咱们自己留着吃吧。”
婆家买菜都是在商场负一楼超市买,除非买活鸡活鸭活鱼,才会去菜市场,这年头有几个能在超市消费的。
外婆当她耍小脾气,又不能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心里急,面上还得绷着,本来是想轻轻拍方晴两下,一下手,啪地一声,方晴觉得她的右胳膊肯定有个红掌印。
方晴愣住了,外婆也愣住了,随即外婆又拍了两下,这次很轻。
“越大越不懂事,他们是谁啊?是你公公婆婆小姑子,几个鸡蛋你都舍不得。他们家有是他们家的,你送你的,这能是一回事吗?快走快走,再晚一点,我还得伺候你们午饭。”
婆家有点小权,得求人家办事,娘家舍不得吃的东西,眼巴巴地送过去,人家还不见得看得上。
方晴难受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特可笑,也没谁逼着她结婚,她这副忿忿不平的样子给谁看。
摩托车停在院子大门外,江铮接过牛奶,绑在后面,递给方晴一个安全头盔。
“这是新买的?”这个安全头盔是蓝色的,以前的是黑色的。
江铮戴上头盔,骑上车,示意方晴快上车,“你说那个难看。这个呢?”
以前的头盔是黑色的,又大又重,方晴戴着像只威武的天牛。她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她没说过,还以为江铮不知道。
“如果不想待了,我们就走。”江铮说。
方晴一手护着鸡蛋,一手搂住江铮的腰,她靠在他的背上。她没说好,也没说不行,哪儿有那么简单,不高兴就甩脸走人,以后也难相处了。
婆家住的小区叫宁都花园,是三江市第一批高层住宅小区,带有电梯和门禁。在本地人眼里,能住进宁都花园都是非富即贵。
婆家的房子一百多平,欧式装修,很是气派。方晴最羡慕的是有两个卫生间,毕竟她家还在用巷子口的公共厕所。
方晴一直觉得她的婆婆魏三妹挺有福气的。前任丈夫在沿海当兵,60年代就有四十多块钱工资,一分不留,全部寄给她,她凭着军属的身份到福利工厂上班,工资比其他工厂的工人高。
前任丈夫因病去世,一年后,魏三妹带着孩子嫁给了现任丈夫,赵德伟。运动时期,赵德伟被划为x派,被剥夺了粮油厂副厂长职位,后来赵德伟平反,重掌粮油厂大权,魏三妹离开了福利工厂,回家做了全职太太。
魏三妹有四个孩子,大姐和江铮是魏三妹第一次婚姻生的,江铮下头还有一个三妹一个四弟,是魏三妹和赵德伟生的。
摩托车开到宁都花园门口就不能再进去了,有碍观瞻。江铮把车子停在保安室旁边,登记了两个人的身份信息,保安放行。
在楼下等电梯的时候,方晴回忆起她头回来见公婆,是老三赵丽来接他们的。见第一面,她就知道赵丽看不上她。为了看她出丑,赵丽还表演了一出教她怎么上电梯。方晴不记得她当时有没有用看傻子的眼神,只记得她没有表现出一副土包子逛皇宫的模样,赵丽就差把失望直接写在脸上了。
方晴和江铮进门,魏三妹和赵德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方晴往厨房看了一眼,没有看见保姆的身影。
方晴笑着叫了一声妈,把牛奶和鸡蛋放在茶几上,魏三妹淡淡地笑,叫她坐。江铮没有喊过赵德伟爸爸,从来都是叫叔叔,方晴也跟着喊叔叔。赵德伟点了点头,便埋头在报纸里。
魏三妹跟他们寒暄了几句,就没话说了。方晴碰了碰江铮,提醒他说一说她的工作。
“哥!”赵丽从里屋跑出来,一屁股坐到方晴和江铮之间。她穿着蕾丝边的睡衣,头发染成了黄色,烫了大波浪。
对着小女儿,魏三妹眼里才有了笑意:“一点规矩都没有,头发都不梳,疯丫头,哪儿有女孩子的样子。”
赵德伟眼皮子都没抬,专心看着报纸。
赵丽吐了吐舌头,摇着江铮的胳膊撒娇,说她的随身听坏了,谁都修不好,要江铮修。不由分说,把江铮拉走了。
赵丽一走,魏三妹又变回了那副高不可攀的贵妇人模样。她脸盘大,颧骨高,本就是有威慑力的长相,她又刻意看人往下看,给人一种睥睨蝼蚁的压迫感。
“还带了鸡蛋啊,昨天阿姨才去超市买了鸡蛋,早知道你们要带,就不买了。冰箱都放不下了。下次要带什么,打个电话。”
方晴说这是土鸡蛋,魏三妹撇了撇嘴,倒是赵德伟从报纸里抬起头,看了鸡蛋一眼:“土鸡蛋是好东西。”
魏三妹态度瞬间改变:“你叔叔就喜欢这些。去把冰箱里的鸡蛋拿出来放在餐桌上吧,把土鸡蛋放进去。”
方晴知道这是要叫她做事了。她放好鸡蛋,连问还要做什么都省了,自动去厨房备菜。上海青是超市买的又怎么样,比菜市场的上海青老多了,还有这葱,泥巴都没洗干净,这种葱放在菜市场都没人买。
方晴独自在厨房忙活,那头赵丽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断传来,她难免烦躁。这还算好的,前几次,她做了一桌子菜,赵丽一觉睡到中午,被魏三妹哄着起床,吃现成的,赵丽还不高兴,一直摆着脸。
“妈妈,可乐放在冰箱了吗?可乐必须喝冰的。哎呀,鸡蛋壳上怎么还有鸡屎啊。天哪,没有弄到我手上吧。嫂子,鸡蛋是你带来的?怎么不把鸡屎鸡毛弄干净,冰箱里还有其他东西的。”
在赵丽娇滴滴的抱怨声中,方晴心头那团本就没熄灭的火气轰地冒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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