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这个月雨水格外多。被笼罩在阴雨天的城寨，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钢筋混凝土城堡。雨水落在城寨外的空地，混杂着城寨各处沟渠污泥、场地施工的扬尘渣土，在场地上构成蜿蜒的泥潭，地面的积水通过光源的折射，形成一个个或亮或暗的渊薮，吸走我们年轻专员的灵魂。

此刻，这位专员正盯着落地的雨水出神。雨声和手表的哒哒声混杂在一起，连续的盯梢已经使得她有些困倦。尽管上次和后辈拍胸脯说自有妙计，但是她现在其实也拿不准今天百分百能见到人。城寨里的戏曲声高高低低地传来，这里对于这些节日看的远比港城其他地区要重，一个非血缘关系聚居的社区似乎想要通过这些节日文化符号把彼此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思绪顺着洗刷城寨后蜿蜒汇聚于此的水道，逆流而上，跟着隐约的戏曲声飘入城寨，穿梭过城寨握手楼下昏暗的巷道。雨水跌落过层层叠叠参差的雨棚，落在巷道，溅起地面肮脏的明渠污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一个初闯入城寨的外人，或许会因为这些迷宫一般的昏暗巷道而惶恐止步，只有那极少数的亡命之徒，才敢跨过这禁忌之地。城寨的人则更像是隐居在这片水泥丛林里的精魅，不知怎么的，就从哪个暗巷里面冒出来，旋即又消失。

大胆穿过初极狭才通人的黑暗巷道，放任思绪自来熟地往更深处复行数十步，穿过暗巷，右转，直行，再连续左转，经过三个岔路口，旋即拾梯而上，便进入豁然开朗之地。轰隆的机器声、翻腾的蒸汽，五金坊、烤鸭档、点心铺、士多店，琳琅满目的小店，堆叠在在几立方的空间中，走街串巷穿梭忙碌生产的人群，穿着白背心的挑夫担着食材穿越街巷，铺面里的女工依着烹饪的工序传递蒸屉，人们遵循着某种秩序，在这个折叠的空间，高速地运转着。这个外面看起来欲摧的重楼，内里竟然真的藏着一个金光璀璨的桃源。

此刻这里好像在庆祝什么节日，狭小的档口门前挂起了大红灯笼，来往的人们擦肩互相祝贺着开工大吉，也有零星几个人就此停下来，互相攀谈。这一缕神思，左右躲闪尝试绕开人群继续前进，但却被来往的人流裹挟停滞在路中间，迫切想要前进的心愿促使它决定要强硬拨开人群往前的时候，前方却主动让开一条道路，分开的人流尽头，是一个穿着考究西装身材高大的男子，带着深灰色的偏光墨镜。他和每一家店铺的主人打招呼，然后从西装内口袋里拿出封好的利是给到对方，恭贺一句“新年好啊，开工大吉”，然后开始和店主聊今年的生意规划。身旁跟着一个堪堪及他肩头的男孩。

“李伯，恭喜发财，今年你要承包我的烧鸭饭啦。”

“好啊好啊，李伯请你吃啦，给你加多啲?，均衡下营养”

“玛丽阿姨，新春快乐，你又变靓啦”

“系啦系啦，我跟着凯瑟琳小姐练着一个月舞啦，你睇下，嘣嚓嚓嘣嚓嚓”

“飞荣哥，你拍拖啦，红包拿来咯，连同芳姐那份哦”

“衰仔，话咁多，拿好啦，小心你芳姐揍你，你几时去揾个女朋友返来啊”

“我先至十三岁嗻，急咩野啊，多收几年利是先啦。”

就这一会功夫，男孩已经把前后左右几家店面转了个遍，各式小孩子拜年讨喜话像面包上洒落的糖霜，纷纷扬扬洒进到听者心里，都是甜滋滋的，这让本就长得可爱讨喜的男孩子更得这群街坊的喜爱。他跑跳着走下台阶，来到他最近几年时常光顾的一家外地风味的酥饼店。

这家店主，身着红格围裙，五尺高，短圆脸，浓厚的眉毛，平添了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尽管已经五十出头，但常年的体力劳动下，仍旧有一副灵活壮实的身体。此刻，她正托着一大盘新鲜出炉的酥饼，逐个摆放进铺头的玻璃柜。

“廖姨，你的酥油饼好香啊，我从巷尾都可以闻到噶，系唔系又改进咗配方啊”

“我哋嘅小公子最是细心，我们最新改版的酥油饼，畀你一嚿试一下啦”点心铺的老板廖姨夹起一块已经烤好的酥饼，麻利装袋，伸手递给对面的男孩。

“廖姨，都都话咗，唔好叫我小公子，信一信一，叫我信一就得啦”男孩执着地纠正廖姨对他的称呼。

“信…一……”像是刚刚在驯服新生的口舌的发音，一个磕绊发出“信”、“一”二字的低语传来。

循着声源，信一斜过头，视线越过廖姨肩头，和另外一个混杂胆怯与好奇的视线对上。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坐在店铺角落，梳着中分低马尾，身后老旧的暖色灯光自她右上方倾洒而下，将自额前垂下至两颊的刘海勾勒出金色的边缘。正是背着光，能看清的，只是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因为好奇瞪大而折射更多亮光的眼睛，以及手里拿着正在刷油的酥饼。或许是这突然的对视，又或许为前面的冲动逾矩而拙劣的模仿，感到羞怯，那双闪着好奇目光的眸子很快低垂下去，回归手头的工作，尽管是这片刻停顿已使得这小小工序流水线出现了轻微失序，透出欲盖弥彰的慌乱。

仅是这一眼，信一就笃定，这是一个城寨的陌生面孔，放下正准备送到嘴边的饼，一并收起的还有刚刚四处调笑的面容。

“这个妹妹仔，好面生噢，系新来啩？” 他将视线从女孩收回，转而盯着点心铺老板的眼睛，淡淡道“廖姨，你在城寨这些年，应该知道我大佬定下的规矩啩”

店主一面感概到少年变脸之迅速，一面赶忙陪笑解释，“人来的正是开工时候，听日，我一定带她来给龙卷风大哥拜年。”

“那说好了，明天上午十点，理发铺。”

就着七八成的词汇量和他们对话的情势，女孩已经整理出明天要去见某个重要人物的信息。只见那个叫做信一的少年说完话后，转身快步折返离开，走进逐渐聚拢的人群，她目光不由自主跳跃层叠遮掩的灯笼，跟随着他前进，在路拐角的尽头，他走回到那个身着考究西服的男子身旁停下脚步，并和他开始交谈。是他了——她心想，这应该就是姑母口里的龙卷风了，那个城寨的话事人。那颗自关口之夜惊魂的心又加速跳动起来。而这一大一小的□□头目在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只是转身向来时的楼梯折返，不久便消失在灯笼红光荧火交映的巷子深处。

明天去见他们会发生什么呢？

姑母说过，他们是□□。

“司其姐，楼上来人了”

黎和林的提醒声从前排响起，把司其游走的精神拉回躯壳。

影影绰绰的城寨红灯从视野消失，雨夜笼罩着的城寨透过被雨幕冲刷得车窗逐渐清晰。从车窗抬眼望去，当看到他们等待已久的那位城寨的新话事人终于出现在城寨的外围连廊上。褪去迷蒙，肾上腺素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她一下子兴奋起来。现身意味着谈判的邀约。他们已经接近成功了，如果没有意愿，他们只会□□晾在城外，如同前段时间，被各种躲避推脱。

“和林，出发”

不等说完这简短的四字，司其已经率先拉开车门，撑伞走进雨幕，她推了推刚刚从鼻翼略微滑落的眼镜，直望着楼上穿着蓝绿色皮夹外套的人影，扯着嗓子对着这位年轻话事人喊话：

“蓝生！”

“我哋终于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