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上方缭绕的云雾像被揉散的棉絮,懒洋洋搭在鎏金殿檐上,瞧着檐下仙侍忙得脚不沾地,生出几分看戏的悠闲。
对比之下,池旁的梧桐树倒长得精神许多,老干虬曲,透着一股苍劲,枝头一簇簇火红的梧桐花开得正热闹。
离凤帝玄渊下凡历劫只剩三日,天帝为他在瑶池边特设了饯行宴。
池边的案几早被各式仙果点心堆得满满当当,殿中编钟声铿锵悠扬,笙箫似鸾鸟轻啼,仙乐绕梁回荡不绝。
殿中宾客除了镇守四方的凤族首领,连文昌帝君、衔烛神龙这等久不出世的上神都来了,各个神色凝重——唯有正主玄渊完全不当回事,喝了几壶仙酿便显出真身,醉卧在池边的梧桐木上,睡得格外香甜。
瑶池水倒映着天边的晚霞,绯色金光如梦如幻。池中锦鲤跃出水面,水花溅到凤尾的金羽上,玄渊终于动了动——不是醒了,是翻了个身,把脑袋往蓬松的羽翅里埋了埋。他的爪子不安分地拨弄着一瓶玉壶,“哐当”一声撞在树干上,洒出的仙酿正好浇在一簇梧桐花上。
梧桐花的甜香混着凤帝浑身清冽的酒气漫延开来,引得前来的宾客纷纷向这边侧目看过来。
“三日后便是九重天劫,帝君竟完全不放在心上?”一位凤族长老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殿中几位大人物,“那可是上古以来最凶险的劫数,稍有不慎,恐怕会神魂俱灭啊!”
没人敢接话。
谁都记得这位凤族帝君当年战功赫赫——九万年前神魔混战,他出生时霞光烧红了整座梧桐山,带着初生神鸟与生俱来的凤火与威压,将九幽翻涌上来的浓重魔气逼退了足足三里;在决战中更是凭一己之力斩杀三名魔族大将,连魔族至尊脊椎化成的骨鞭都被他硬生生折断,为凤族挣下“上古第一战神”的名头。
可再神勇的过去,架得住九万年一次的上古凶劫吗?
他左肩有旧伤——二十年前,为了护住天帝幼子,他硬生生扛下重生魔尊的致命一剑。
随着涅槃之日临近,他越虚弱,伤口处的魔气就愈发猖狂。
此次渡劫,他必须借助天枢的七星阵暂时锁住魔气化为涅槃蛋,之后再派人护送至极东之地的梧桐山,只有那里的凤火根脉,才能支撑他渡过九重天劫的天雷与业火。
正议论间,玄渊忽然抬了抬眼,金瞳半睁,蒙着层醉意。
“怕什么。”他声音含着酒气,却带着股慑人的冷,“该来的,躲不过;欠我的,也该还了。”
话音刚落,他又倒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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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池之隔的司命殿,却是另一番光景。
朱红殿门半敞着,里面翻纸声、算盘声和脚步声错落有致,案上烛火被穿堂风撩得直晃,映得满墙命簿卷轴影影绰绰。殿角计时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衬得殿内更显忙碌。
“听说没?凤帝这次历劫非同小可,紫微大帝前夜观星占卜,说紫微垣旁现了‘噬神’凶兆!”小仙童阿竹正在核对命数,一边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一边偷偷往屏风那头瞥,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生怕被里间的掌命老君听见,“我听星汉天宫那边的仙官说,凤帝这次要应的是九万年一次的九霄灭世雷劫,要是扛不过去,那才真应了什么叫‘一去不回’!”
“嘘!你不要命啦?”旁边负责誊写命簿的掌案仙使青禾正在蘸墨,脸蛋涨得通红,飞快捂住阿竹的嘴,胖乎乎的手指蹭得她鼻尖都是墨,“这话要是传出去,老君定要罚你整理完九万年前的蛮荒命簿!那些本子被虫蛀得只剩残页,字都认不全,看你还敢不敢八卦!”
躲在书架后整理卷轴的执事仙童乔鹿,耳朵悄悄竖了起来。她刚领了差事,总得弄明白要办的事有多棘手。
别看乔鹿身上鹅黄色的仙童服洗得发白,其实这里属她资历最浅。她刚入司命殿不到三个月,还没过试用期,是个连命簿分类都记不全的小仙童,却忙得脚不沾地,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几日前的议事殿上,老实巴交的她缩在角落当背景板,没成想热热闹闹的大会上,老员工们说着客套话互相推诿,谁都不想背锅,最后这重担就这么水灵灵地落在了她身上——凤帝历劫这等万众瞩目的要事,竟然要托付给她这个临时工来跑腿执行。
“所谓凶兆,或许只是天道对凤族过度强盛的刻意制衡。凤帝此劫,怕是必然躲不过……”
她正想得入神,后颈突然被轻轻敲了一下。乔鹿吓得浑身一僵,手里的卷轴“啪嗒”一声撞在书架上,回头就见掌事的副神官捧着一摞厚厚的命簿站在身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乔鹿!发什么呆?这是近百年的仙籍命簿,赶紧送去天命阁存档,日落前要是回不来,小心除你的仙籍!”
那命簿堆得比乔鹿的脑袋还高,封皮是沉甸甸的玄铁,刚一接手就压得她胳膊直往下沉。顿时她身形有些不稳,踉跄了几步,差点趔趄摔倒。
她抿着唇,想说自己记不清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上次她向这位副神官提出想休息一会儿,就被指责“做事毛毛躁躁”、“没有耐心”、“还想不想转正啦”——辩解也没用,不如路上再想办法,否则自己又会被指责在找借口推脱,甚至还会因此扣罚本就不多的仙俸。
她垂着眼睫,手指紧紧抠着命簿边缘,只吐出一个字:“是。” 说完就咬着牙,转身往外走去,没半分拖沓。
就这样,乔鹿紧紧抱着比她个子还高的一大摞命簿,一步一个脚印地挪出司命殿,胳膊酸得直发麻,鼻尖沁出层层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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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阁在水云天的另一头,听说藏着从上古至今的所有命簿,常年被云雾裹着,显得多少有些神秘。
从司命殿到天命阁的路漫长且繁复,比凡界的迷宫还绕。乔鹿上次跟着执教仙官去过一次,只模糊记得要过三道石桥、转七个岔路。
可今日云雾格外浓厚,白茫茫的一大片,引路的玉牌被遮得忽隐忽现,乔鹿很难分辨方向。
“左、左转还是右转来着?”她站在岔路口,气都不敢喘一口,抱着沉沉的命簿,手一直在颤抖,额角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流淌。
左边的回廊飘来淡淡的檀木香气,是旧书柜的味道——她记得上次好像走的是那条路。
这么想着,她抱着命簿,慢慢往左边挪步,脚步沉得很。可越走雾越浓,凝结的水汽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脚下的青石板不知何时变成了温润的白玉,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飘来的不再是旧书柜的檀木香,反而是带着瑶池仙酿的浓郁酒香,混着蟠桃仙果芬芳的清甜香气。
天命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香甜可口了?
不对劲!
“这该死的回廊,怎么长得都一模一样……”
远处池边横着的长廊下挂着一排琉璃宫灯,被晚风拂得轻轻晃动。乔鹿一边嘀咕着,一边费力踮起脚尖眺望远处的宫灯,试图将视线越过眼前的书堆。
“啪哒——”
背后一声桃核落地的脆响,把她吓得踉跄着连退两步。
“哎哟……不好!”
怀里叠成小山高的命簿摇摇欲坠,她没能及时稳住脚步,顿时那些册子一下子冲落下来,“哗啦啦”地像瀑布水流一样滑离臂膀,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她下意识地弯腰想要伸手去捞,一不小心,鞋底踩到地上圆溜溜的桃核,脚下猛地一滑,身子本能地往后一仰,本以为会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却听见“咚”的一声,整个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的后脑勺贴在男子宽厚的肩膀上,鼻尖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好熟悉,是刚才的檀木香气!
她转身站稳,抬头就撞见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眼角含着些许抱歉的笑意。对方是个少年模样的男仙,穿着件半旧的月白锦袍,缎面上绣着淡青色云纹,看上去是个小仙官。料子虽不华贵,却衬得他身姿挺拔。
眼前的小仙官也低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乔鹿——她的眼睛像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眼神清亮却不闪躲。墨发用两根红绳束得紧实,挽成两个利落的发髻,髻边斜插着一根桃枝,枝头上桃花挺立,衬得鹅蛋脸更显清秀。
“在下白沐辰,刚才随手丢的桃核惊扰了仙娥,实在对不住,还望仙娥莫怪。”
白沐辰一只手提着酒壶,臂弯将乔鹿拦腰扶住,免得她再次跌倒,另一只手攥着半颗啃得坑坑洼洼的蟠桃,嘴角还沾着些许桃汁,一边的腮帮子鼓鼓囊囊,活像只偷食被抓包的小松鼠。
乔鹿看得有些愣神,脑子里莫名蹦出“可爱”两个字,刚冒头就被她按了回去——瞎想什么呢?
偏这念头跟扎了根似的,越想压下去,越往心尖上冒。第一次和男神仙靠得这么近,心跳突然乱了节奏,此刻她脸颊烫得像贴了块热炭,耳尖还泛着红,心里暗自骂了句“没出息”。
乔鹿本想打声招呼回应他,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莫名带了点呛人的调子:“你走路不看路吗?”
“你是谁?”白沐辰也开了口,嘴里噎着果肉,声音还带着点含糊。眼看来者不善,他慌忙把另一只手里攥着的半颗蟠桃往身后藏,飞快地抹了把嘴,试图掩饰嘴角的桃渍,却越抹越花。
乔鹿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差点勾起来的嘴角又被她不动声色压了回去,心里那点憋闷倒散了些,心情松快不少。
想起天界的规矩,乔鹿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冒冒失失的小神仙,省得他真捅出了篓子。
她定了定神,板起小脸故作严肃道:“我是司命府的执事仙童乔鹿,奉命送递命簿。你竟敢在瑶池宴举办期间偷吃蟠桃,就不怕被天兵抓去问罪?”
白沐辰闻言,非但不惧,反而从容地将酒壶系在腰间,拍了拍衣摆上的果渣碎屑,凑近了些看她。乔鹿这才看清他的眉眼,生得极俊,就是眼神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好似什么都没放在眼底一般。
“问罪?”他轻松一跃,跳到边上一根粗壮枝条上斜斜坐着,晃着二郎腿,手里还抛着个啃了一半的蟠桃,眉眼弯弯地瞧着她,“小仙娥,偷闯蟠桃禁林,按天规可是要打回凡间重修的哟!”
这儿是西王母的蟠桃林?
乔鹿有些错愕,侧目向廊外望去,周遭景致骤然铺开——眼前是大片郁郁葱葱的桃木林,入目皆是上千年的老桃树,合抱粗的枝桠斜斜挑向天际,遮天蔽日的碧叶间,挂满了从拳头到面盆大小不等的蟠桃。
仙桃挂着晶莹剔透的露水,果皮粉白透红,薄得能瞧见里头的蜜色果肉。风一吹,满树泛着金光的果子轻轻晃悠,沙沙作响,像挂了一树的大铃铛。
竟然真的是蟠桃林!
先前只顾着寻路,竟没细看回廊外的景致。
糟了,这地方别说她一个小小的执事仙童,就是上神来了,没西王母的旨意也不敢擅闯。
她往后缩了缩脚,想悄没声息地退回去,忽闻头顶传来“噗嗤”一声笑,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泉水撞石头。
只见那调皮鬼指尖一弹,附近枝头上的一颗青桃“嗖”地一下擦过廊柱,稳稳抛在乔鹿怀里:“你也尝尝看。”
乔鹿没理会他的嬉皮笑脸,将物证举到眼前,拘谨地将天界条例一股脑儿背出来:“私食仙果,按天规第三卷第七条,该杖责三十,再罚去南天门守三月。”
话没说完,乔鹿鼻尖忽然发痒,竟是那青桃上细密的绒毛蹭到了鼻尖,她连忙用手捂住口鼻,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白沐辰笑得更欢了,从树枝上一跃而下。他凑到乔鹿跟前,指尖点了点她掌中的青桃:“这是长了三千年的果子,还没熟呢,酸掉牙。”
说罢,他抬手虚虚一挥,远处一棵仙树枝头立刻坠下一个熟透的蟠桃飞到他手里,果皮滑溜溜的没什么绒毛,颜色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尝尝这个,长了六千年的,保准甜。”他晃了晃手中的蟠桃,直接塞到乔鹿手里,“更远的地方还有长了九千年的果子,不过太过软烂,口感不好,只能拿来酿酒。”
乔鹿视线在那枚温热的蟠桃上顿了顿,又飞快移开,同青桃一并还给他。
“怕什么?”白沐辰挑眉,语气裹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指尖在桃皮上随意蹭了蹭,没等对方回应,就“咔嚓”一声咬下大半果肉,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
他嚼得脆响,又把剩下的桃子递过去,眼尾弯弯带着笑:“总不能,怕我这颗蟠桃有毒吧?”
乔鹿心里又惊又疑:这小仙官看着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隔空就能摘到六千年的蟠桃,绝非寻常神仙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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