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前江弥在想,大混沌的事情哪些能说,哪些要说一半留一半,哪些又必须瞒得死死的。
这个世界的强者非常多,在无足轻重的小情上表现出小孩的任性会降低别人的警惕和怀疑,但在关键事情上,绝对不能说谎。
关于死神的存在她有想过要不要说出来,她对死神的感官很复杂,对方的行为伤害她,却也让她躲过一劫。
至少变成哑巴后,她有了一段缓冲时间来适应并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但隐瞒死神就意味着要将掐她的事情转移到兄弟俩身上,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修士能做到哪种程度,要是像小说那样能回溯死前经历,她什么也别做,直接躺平等抓算了。
即便没有这样逆天的术法,一个谎话想要瞒过所有人,就需要用更多谎话来弥补漏洞,太过冒险。
她不敢小瞧任何一个人。
也并不觉得,死神需要她帮忙打掩护。
大混沌中的唯一幸存者,可以运气好,可以经历复杂,也可以有小聪明,但不能太过聪明。
最幸运的是,知全貌的只有她,可操作空间非常大。
她的回答基本都是真的,经得起推敲,也有事情作证,就算他们回到巫沙镇一寸寸检查,也不会找到一丝漏洞。
比如他问谁是异世者,她说阿玲不是异世者。
因为阿玲确实不是异世者啊。
江弥的计划是转移注意力,不管是异世者组织,死神,还是阿玲可能是异世者,这些都能将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分散出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无意中捅破了个大窟窿。
大混沌虽被称作特殊的自然灾害,却也是修士历练的场所,谁都可以进去的地方,直到发生过“夭折”事件——
混沌中的所有人全灭,不管是进去历练的修士,还是混沌中尚存的普通人。
罪魁祸首是异世者。
此事一出,所有修士哗然。多方势力权衡商定后,为了防止异世者进入混沌,给混沌设置了“门”和守卫,也就是囚天笼和紫衣制服,并限定了准入名额。
现在却从江弥经历中得知,异世者已经破析囚天笼。
就像守在金库门口警戒小偷的主人,忽然发现墙壁破了个洞,自己早已被偷家。
想想都令人发狂。
而天诛院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在何时破析的,又进入过哪些混沌,之前做过身份审查的人真的没问题吗?那些未知的死亡和尸体,又有哪些是他们的人?
总之,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天诛院开启了热火朝天的大检查模式,自然没空再关注江弥。
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江弥随大家出去,发现他们没有离开三堂,反而在深入内部。
审查还没结束?
孩子们哭累了,有几个趴在教习背上呼呼大睡,江弥手里也牵着个耷拉着脑袋差点栽跟头的女孩。
但领路的鸦青制服还在往更深更暗处走。
空气变得阴寒。
“啊!”
突如其来的惨叫惊醒迷迷瞪瞪的孩子,大概是哭得太多了,这会儿竟然没有哭声。
教习如常往里走,来到最深处一扇门前,门沉重厚实,只有普通门的四分之三,几乎和四周墙壁融为一体。
门被打开,教习弯腰进去,小孩各个神情不安,还是跟着踏了进去。
跨过门槛,眼前蓦地一亮。
密封的房间有一座阵法台,阵法台用玉石铺成,八个方位分别树立八根刻印阵纹的白玉石柱,石柱上金文闪烁,化作字牌在玉柱间浮动,形成流光溢彩的八角牢笼。
而牢笼中间锁着一个中年男人。
石柱顶端延伸出的黑色锁链洞穿他的四肢,血水顺着锁链流下,男人几乎浸泡在自己的血水里。
“啊啊啊!”
锁链忽然哐当作响,朝着石柱绷紧收缩,四肢被拉开挂在半空,血液如同水流从身体淌出。
男人痛苦至极,仰头叫出声。
众人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被挖了,两行血泪模糊五官,看不出原本模样。
滴答。
滴答。
所有人都吓坏了。
江弥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看去,抖的不是她,是牵着她手的女孩。
女孩满脸泪水,惊恐地瞪大眼,浑身止不住地颤。
江弥想让她不要抖,抖得自己也控制不住,正准备抽手,一直和善安抚孩子的教习忽然说话了。
“他是异世者。”
“让混沌降临的异世者。”
“你们的爹娘,兄弟,姐妹,朋友,师长,亲戚,他们本来可以活得好好的,陪你们慢慢长大,可他们忽然变成怪物,认不出你们,还反过来伤害你们。”
教习面上悲悯叹息,一如之前那般轻柔安慰:“孩子们,这不是他们的错。”
“有错的,是异世者。”
“把你们的亲人变成怪物,让你们没了家,害你们险些死去。这些,都是异世者做的。”
“你们经历的地狱,你们的悲惨和绝望,”那名教习指向被锁链挂起来的男人,“是因为他。”
声音温柔地吐出残忍的话,拨动所有的敏感神经。
好似温柔无害的宠物蛇忽然喷溅毒雾,毒雾扩散,让不慎吸入的人袒露出最直白的情绪,激烈而癫狂。
女孩抓江弥手的力道变得极大,手背被抓出血痕,那不是一个小孩该有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
有孩子捂着耳朵痛苦大叫。
仿佛丢进湖水的石子,惊动了满室压抑停滞的悲鸣。
孩子们激烈反应,只知道尖锐的哭泣和失控大叫。
有个年龄较大的孩子满脸恨意冲上前要爬阵法台,被阵法弹开摔倒,可心中恨意无法舒缓,他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被弹倒,最终只能气得捡起石头扔出去。
石头砸在男人身上。
被吊在半空的男人却咽下痛苦叫声,不再出声。
旁的孩子见到这幕,也开始捡石子砸他。
孩子们仿佛凝聚成一团,只知尖叫哭泣的也加入。
密闭牢房的墙角里竟然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
江弥看着这幕,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细弱的自语在混乱中微乎其微,仿佛巨浪之下游鱼掀起的水花,几不可闻。
“不是这样的话,那应该是怎样的?”
另一道轻柔和煦的声音也响起,似安抚,也似引诱。
江弥表情一片空白,凉意从脚底直冲脑际。
不要说。
什么都不要说。
可在她右侧,低语的孩子焦虑得猛掐手指,哭着摇头说:“不是异世者……他什么都没做,证据,对,说话要讲证据!”
是孩子中年岁最大的那个。
十五岁,有些青涩,在教习温柔安慰时哭得很大声。
他正惊恐地盯着阵法台上被众人扔石子的男人,嘴里无意识否认莫名的罪行。
他背后,教习温柔地半弯腰,探头和他脸颊贴近,也望向那男人,语气仍旧温和:“哪里需要证据啊。”
“不管混沌何时诞生,在何处出现,异世者总会降临在混沌中。”
“难道这还不能说明,这一切是异世者做的吗?”
男孩猛地侧头,哆嗦着说:“这……这样吗?你你说得也有道理,原来是这样,异世者太坏了。”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眼光乱扫,捡到块石头学众人扔向男人,大声喊:“你罪大恶极!你……该死啊!”
他一边喊一边哭,融入那群魔怔的孩子中。
江弥的心却在下沉。
她被女孩牵着一直抖,但她已经没心思再去照顾其他人感受,扯了下手,没扯开,她朝女孩不耐烦道:“你抖什么,我的手被你抓痛了。”
女孩犹如惊弓之鸟,猛地松手道歉:“对不起。”
手背上的血痕在渗血,握成的拳在轻颤。
女孩也发现这点,小声说:“你……你也在抖。”
江弥用袖子盖住手,没理她。
温柔无声的教习存在感忽然变得强烈,像某种正在捕食的凶兽,令人悚然的视线扫向每个孩子。
·
回去的时候坐的是灵舟。
情绪激动的孩子被施了安神术,躺成一排排睡在一起,少数几个情绪勉强稳定的缩着坐在一角,都沉默不语。
江弥是少数没用安神术的,但她宁愿睡着。
那个最大的孩子不在灵舟上。
他是异世者,被发现了。
他也会遭遇男人经历的那些痛苦吗?
江弥曲腿靠在舷板上,额头抵在膝上,闭眼让自己思考起来。
身份审查这关应该没问题了,剩下就是在心一院按部就班地学习。她还不会这个世界的字,得先从认字开始,修炼的事再心急也要忍住。人际关系浅浅结交就好,和人交往越近,越容易暴露身份。还得先了解蔡平秋说的心理干预是什么。这里有藏书,后面也得抽时间了解这个世界的文化背景……
直到灵舟到达心一院,江弥还在脑海里不停想今后要做的事。
启蒙院将孩子分成两批,八岁以上的送去西舍,往后他们生活的地方,八岁以下的送去东舍,在教习们附近,好就近照顾。
教习们忙着去安置孩子,江弥自己回到住处,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在屋子中央原地站了半晌。
门外忽然传来声响,是隔壁住了新人。
西舍六间房连成一排,前三后三背向而立,排与排之间是纵横交错的道路,中间点缀易成活的树木,从高空往下看像是向外延伸的棋盘。
蔡平秋还带她去东舍逛过,那是教习的住处,两居室的院落,院子还可以种些喜欢的花草。
那里有棵年份很老的柳树,长长的柳须仿佛从天际垂下来,每到春天便是一片绿色汪洋。
听说原本是某位教习种在院子的,他离开后又住进来几位教习,看柳树生机蓬勃,没舍得砍。后来柳树越来越大,最后一位教习离开后,柳树已经有些年份了,许多鸟雀在上面安了家,就将屋舍和周围拆出一片,任由柳树扩张地盘。
蔡平秋说这些时,抬手折了根柳条,叶片鲜嫩,柳枝柔韧,轻悠悠地晃动着。
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这幕。
“啊痛——”
左睛忽地猛烈疼痛,剧痛让江弥大脑空白一瞬,她下意识紧闭双眼,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淌下。
某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正在受挖眼之刑,细长的刀锋刺入眼球,旋转,剜出。
可当她将手放在眼皮上时,眼珠还在那里。
痛楚持续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江弥再次睁开眼时,方才的剧痛又像是错觉。
但……她的视野消失了一半!
江弥连忙盖住右眼再看,一片漆黑。
“你怎么了?”
蔡平秋在隔壁听到动静跑来,就见江弥痛苦地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眼睛,泪流满面。
她几步上前,想要将人从地上扶起。
“啪!”
手被大力拍开。
两人皆是一愣。
江弥放下遮眼的手,眨了几下,消失的视野又回来了。
蔡平秋重新伸手:“起来吧,地上凉。”
江弥看向那只手,没有伸手,自己扶着地面起身,抬手擦脸上的泪水,垂眼不去看她,嘶哑说:“我没事。”
蔡平秋收回手:“没事就好。”
看着头顶卷毛乱翘的小孩,还是没有上手摸,她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今天的事,在混沌中活下来的孩子都会经历。”
“你们得知道敌人是谁,要向谁复仇,不能忘。”
“毕竟,你们是太虚大陆的未来。”
江弥再抬头,看到的是蔡平秋离开的背影,和趴在门旁看她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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