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甘心

“监督老师辞职了?”

“对。”牧野前辈说,“他准备结婚,跟妻子一起去北海道生活了。所以教务处会换一个老师过来替他履职。我今天和那位新老师初步聊了一次。”

社团活动结束,体育馆内正在清扫卫生。从那装置着防盗栏的高高窗户里,偶尔传出跑着拖地的杂音,以及各种球落地或扔进车筐的动静。

大多部员都走的走,散的散。

场馆建筑的外侧,只有牧野、社团经理小江百合与我,站在墙边。

灰黑色的影子斜斜地被墙角曲折。我看着正在讲话的前辈。紫色的,金色的,红色的晚霞摇摇欲坠,她身后是正在下沉的失温的太阳。

能抽空担任新监督的老师,甚至还是在我们年段的办公室……

我望着她的脸色,不由微微皱眉:“是根津老师吗?”

牧野诧异道:“这你都猜得到啊,殿下?”

我:“……”

同为二年级的经理同学:“……”

百合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沉默震耳欲聋。我和她对视一秒,轻而易举地就从对方眼里读出撼天动地的潜台词——

还不如,原来那个甩手掌柜,呢。

于是半晌,经理沉稳地吐出一声:

“吾部,休矣。”

牧野吐槽:“能说现代语吗?”

我忍住吐槽她俩的冲动,闭了闭眼:“前辈,根津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险些滑轨的话题扯回来。三年级主将闻言,稍一正色,直言地转达道:“根津会把自己的理念带到社团来。看你们对他那么了解,应该也知道,他觉得如果不是精英,那就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百合和我安静地听着。

“所以,”牧野两手抱臂,“他在了解排球部的情况后,直接跟我说,比起浪费学校的资源,还不如趁早解散为好。”

果然如此。

“什么啊?”百合不掩敌意,又消沉地拧眉,“那家伙又在发什么疯?平时上课说这种烦人的话就算了……我真搞不懂。老师也是,教练也是,风纪委也是。一个个都这样。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社团而已啊。”

“谁知道呢。”牧野说。

她的表情倒是平淡得没什么变化,说起话来也清闲,好像早已料到有这一天。

我思考片刻,问:“前辈跟他谈了条件是吗?”

“条件?”身旁的经理也扭头看去。

牧野没有立刻回答。

她潦草地扫了一眼体育馆墙壁上浑浊的影子,再瞧了瞧我肩膀披着的,白色的并盛排球部制服外套,才面无表情地与我们对视。

“是。”她说,“我反对解散。根津发现我不肯让步后,也并没有执意要对着干。他说既然想要继续搞体育的社团活动,那能够打赢比赛才是重中之重。因此,为了让我们乖乖听话,他不介意替排球部跟别的学校联系——”

越过霞光的罅隙,我看见队长平静的、沉着的、毫不动摇的黑色眼睛。

“两周后,我们和丑三中有一场练习赛。”

我垂在身侧的指尖倏地动了动。

百合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牧野前辈多看了我一眼。但随后,她又收回目光;放下环着臂膀的手,两手插兜。她挡在黄昏之前,嗓音像扣杀一般重重落下:

“赢了继续社团活动,输了废部。就这么简单。”

-

“维。……小维?”

“嗯?”

我眨眨眼,回过神,才迟来地发觉自己捏着筷子,一动不动有一会儿了。

家里餐厅的灯光是偏橘黄的暖色,温室似的,光线平铺直叙地从容洒落。长方形的饭桌上,我的父亲正坐在对座。他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盛着一股柔和的忡忡忧心。

“怎么了,维?”他问,“最近有什么烦恼吗?”

心绪一滞,我拖拖拉拉地叹了叹气。

“唉呀。还是被发现了吗……”

我伸出筷子,从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一荤一素里夹起一块照烧肉。放进打满米饭的碗里,嘀咕般苦恼道,“前几天借出去的外语笔记,今天回家了,才发现忘记去要回来……我晚上做功课要用呢。”

肉块裹了一层浓酱。汤汁浅浅溢开,白饭粒也掉入鲜咸的颜色里,香味一拌就扑鼻。

我爸担心的神色这才平复些许,同样夹了一筷白菜:“要给那位同学家里打电话吗?爸爸待会出去散步,可以帮你带回来。”

“我就在想这个嘛。”

“怕打扰人家吗?”

“对呀,”我低头,搭着肉香吃饭,嚼嚼吞下,“好纠结,怎么会忘记呢。”

爹安慰:“我也总会不小心忘掉很多事,没关系的。”

我扒饭:“知道啦。毕竟爸爸连妈妈的航班都搞错过,在冷风里多等了两个小时。”

爹无奈:“你这孩子……”

我飞快多吃两口饭,抬起脸,朝他露出一个哼哼得逞的笑容。

这位大学教授瞧着我,也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那要打电话吗?”

“还是不了,留着明天再补,今晚就写点别的吧!”

“好。”他温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我很叛逆地快快吃完。

进餐完毕,一如既往地和爸爸一起刷碗;洗澡,晾收衣服,穿着长袖长裤的伊布印花睡衣,把自己关进卧室。

摁开灯。

门扉合上,在身后发出厚重的闷响。

我在原地站了十几秒。

从房间门进来,左手边是嵌墙的淡粉色衣柜,前方摆着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书桌、书柜,右手边则是我的床铺。桌子与床下都垫着柔软的地毯。而在它们之间,空出来的地板,是一片隐约带竖痕的原木色。

踏回熟悉的私人领域,我在关门之际就得以松懈下来。背靠坚实的房门,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垂落,落到被居家拖鞋踩着的地板上。

木地板。

当时,我穿的是排球专用的运动鞋。

重新系好鞋带,站起来,简单地向上蹦一蹦热身。开始拉伸手臂的时候,脊背忽然被一只手掌贴合着拍了拍——但没等我回头,始作俑者便从后方越过我,来到眼前。

“拜托了喔。”那会儿还没毕业的三年级队长微微一笑,“不用在意教练的话。尽力就好。”

我挺直腰杆:“请交给我吧。”

队长感慨:“真靠谱啊。虽然作为前辈,应该由我做好示范,当你们的后盾……但现在最能让大家安心放手一搏的,果然还是有你在,维。”

赛场场馆里,选手们热身练球的声响与心跳声一起跳跃交融。我看见灯光,明亮,炽热,让所有人的影子收缩凝聚在脚底。我听见她温声细语地鼓励着围过来的队员。

“紧张吗?”

“还好还好。今年多了优秀的新鲜血液,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西贺,我都用不着操心了。”

“上一场已经拿到好成绩,说明没什么不可能的。这次也加油。”

“当然!不会让球落地的,对吧,小维?”

“这次拦网不会怕了吧?”

“绝对不会啦。”有人答道,“有西贺在,再没办法封杀也会尽可能一触啊。”

紧接着,肩膀传来轻握的重量。

“会赢的。”队长说。

望着神色各异、却都还算志气昂扬的搭档们,那时的我露出一个尽可能灿然的笑容。

但有时,我总觉得时间太重了。

丑三中VS并盛,第二轮淘汰赛。

第一局,28:26;

第二局,25:17。

就像比赛终止的哨音嘹亮,欢呼声在网的另一边沸腾的时候。它如同轮胎一样从脊梁上压过,我只能慢一拍地爬起身。

背后安静得出奇。

排球不断弹远,撞到场馆角落,被后勤人员捡起。就这么从视线里离开。然后我记得是队服的衣角,运动短裤,黑色的磨损的护膝。球鞋踩着木地板。

我看到里面模模糊糊的一点倒影,低着头的,看着地板的我自己。

“哎,”有谁说,“果然输了。”

走路的声音,拍打衣袖的声音。

“对面的二传也太强了。那种发球没办法接啊。”

“整队整队。”

“待会儿陪我去逛街吧?”

“诶……累死了,懒得去啦。”

列队,鞠躬。

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转过身,已经走远两步的三年级队长扭头看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宽和的笑。她说走了,维。

比赛结束就是结束,和缺少片尾曲和彩蛋的电影一样,没有理由停下,也连停下都做不到。

下一场要开赛的队伍正从入场口进来,我们要出去。

只是在走向她的背影的第二秒,有一道声音穿过球网,硬生生地拴住我的脚踝。

“喂,8号。”

我回头。

对面的二传手一个人站在那儿,手从灰白色的网下面伸来。

我于是走了回去。

手指被紧握住的一瞬,对方说:“明年联赛见。”

那股力道停留两秒,松开。我至今却好像依然能清楚地想起那是怎样的接触:皮肤温热,粗糙地紧贴,关节的骨骼碾压得不分彼此。用力的,热的,被包裹住的。

有一点痛,但并不让人讨厌的。

我看着掌心细腻的纹路,少顷又放下,在身侧握成拳。

整个卧室缄默不言,高悬的天花板挂着亮堂堂的灯,动也不动地俯瞰着我。

下意识地,我看向书桌角落。

那里空空如也。

对了。我想起来,最近用来练习的排球放在了客厅。曾经总是静静地躺在那的一颗,并不在家里。

送人了。

我站着,背后是紧闭的屋门。

这是没有别人,只属于我的归处。我能自由地想发呆就发呆,想沉默就沉默;也只能听见自己的衣料偶尔窸窣摩擦的轻响,听见从喉咙深处探出的,一声意义不明的呢喃。

“……可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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