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沉沉，细雨绵绵。

酝酿了一晚的水滴群如线般从阴云簌簌坠下，仲夏前夕的清风卷起湿漉漉的雨丝拍在玻璃窗上，一路歪曲扭滑，最终没入落地飘窗，不知去向。

室内冷气十足，呆站的年轻男子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收回低垂的目光，整理好心情，伸手敲响了面前的门。

叩叩。

“是我，简明。”

“请进来。”

门打开了，燕春缪眉眼弯弯，身体前倾30°，这是一个行向简明的标准二度鞠躬礼节，代表迎接问候重要的客人。

“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科研人！一个年轻有点天赋的学生而已！”简明来不及开口说句‘谢谢’，批头盖脸的火爆斥责直刺门面：“你知不知道你的鲁莽和愚蠢会造成什么样的灾难？！”

李兆是凌晨三点收到的紧急呼叫，当他看清手机上的信息时，几乎从床上弹跳起来，心脏哐哐地乱跳，到现在都无法安定。他气愤到无法抑制！更是丢了数年温文尔雅的礼教，见到简明的一刻就冲过来恨不得让他就地消失。

“哎哎哎，你一个业界有名的教授怎么次次都这么没礼貌。”许光纳闷极了，就没见过李兆着急忙慌的样子过，他一只手就将大教授压制在原地，开玩笑，想在大老板眼皮下动他眼热的小情人，那他别混了。

“分开分开，靠边靠边啊，保持和简明先生的安全距离！”

这边动粗的他管的了，但那边同样是被半夜拉扯来的兰尚教授，他可就没办法了，人家攻心。

“简明，你觉得你连续犯了两次的重大科研事故，你还能躲得了责任吗？”事出紧急，平常特别讲究的兰教授现在穿着睡衣披着薄毯子，他缓缓踱步至简明身侧，在他耳边明示：“趁我能保你，你要么到我旗下，要么把吾爔给我。”

“听我的！傻孩子，老师这是在保你！”

“吾爔连续伤了两次人！你知不知道正常情况你会被送去坐牢！”

许光和燕春缪是这场风暴的边缘工具人，从东窗事发，到公堂对簿，两只工具人眼睁睁看他孑然一身堪堪踏进室内，低着头结算出自他手的机器人所带来的种种——

左边是怒不可遏要结束一切的李兆：“你把机器的权限全部交出来！我要全部接管！”

右边是想白吃硕果虚伪狡猾的兰尚：“你要相信老师，把它交给我！他才能活下去，你才能做你想做的。”

在职的数年中，他们见过大大小小的‘撕逼大战’，但像简明单枪匹马地集中了全部火力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自始至终，简明都是沉默不语的，任凭威胁警告。

这让他们产生了一点没什么卵用的怜悯心，同时他们也好奇这件事的最终走向，以及……接下来简明要面对的。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也是给予全场他的答复。

“…………不可能。”

下一秒，许光控制的李兆几乎要‘弹射’到他脸上：“这已经充分证明你的危险性！你本来就没有安全许可，你是靠汪铭的放水才能有实验室干事！你根本就没有一点儿控制风险的能力！”

李兆嘶声痛斥：“你根本就不合格！！”

“它在伤害人类，这是它做出的事情，是你要面对的事实。而你，简明，你是放任它的元凶！你的选择是什么？犯罪么？！”兰尚愠怒，但话里有话地吐槽一句：“你可真没眼色！”

简明依旧沉默，像是没长嘴一样。

没一会儿，歇斯底里的李兆喊累了，兰尚看简明半天打不出一个P也闭嘴去一边生闷气。

室内又恢复了安静。

“简明……”

床上的汪铭终于悠悠苏醒，他带着干涸沙哑的嗓子，伸手颤颤巍巍向简明：“咳咳……过来，到我身边。”

燕春缪立马上前提醒：“简明博士，汪先生他受的伤比较重，影响到了讲话，请你靠近些，再靠近些。”

受伤的汪铭试着起来，连忙被一旁的护士制止，虚弱的身体只好躺下了，他眉眼带着歉意望着简明，拍了拍床铺的空白处，沉沉说：“坐我床边。”

汪铭的命令这里谁敢不服？

简明越过两位黑脸的长辈，来到汪铭床边，坐下了。

“昨晚……是太冲动了，我的问题。”汪铭不太满意简明礼貌的距离，他向简明探出手，“有没有吓到你？”

汪铭的好意在场有目共睹，其中庇护的意味连一旁的医护都明白，简明不能避开，他只能去接受。

朝汪铭挪了下身子，近了点，堪堪握住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伤到了哪里？”

“没……咳咳咳……”汪铭本要开口要说什么，结果不知怎么地一阵剧烈的咳嗽，无奈中挥挥手，全能秘书燕春缪会意，立马上前。

“简明博士，汪先生不能过多讲话，我来代替他回答。”

燕春缪掏出手机递给简明，点开一段录像，“我们看了全程监控，我想你也看了吾爔的录像。”

燕春缪讲解道：“汪先生受到吾爔推搡的冲击力，左胸断裂了3根骨头，左右手臂轻微刮伤不计，脏器受到轻微影响。值得一提的是大脑波及轻微动荡，经过确诊是轻微脑震荡，针对此次身体的伤害医生提出3个月的保守治疗计划。”

“这是身体的结论，而心理。”燕春缪一停顿，她看着年轻男子煞白的脸继续以动听的音色报幕，“医疗团队不能给予准确答复，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笔机械类人行为，对于猛然接触未知的陌生事物的冲击力，只有受害者能粗略估量。”

简明，这还没结束，还有让你最动弹不得的死穴，燕春缪轻吸一口气，缓缓道：“以及……还有的，经济损失。”

“包括已受损的和暂时未受损但有后续影响两大模块。不过也有好消息，请你放心，我们第一时间封锁了汪先生受伤的消息，集团声誉不会有任何风险，公关费用的情况不会那么糟糕，只是影响了很多大小会议和合作差旅。”

燕春缪看面前摇摇欲坠的年轻穷鬼，搜肠刮肚着补充了一条：“其实，医药费或许无需你担心，汪铭先生有全球最好的医疗保险，但当中取舍，在于汪铭先生。”

她的暗示，她尽力了。

……

在场所有人像石化般动都不动一下，作为焦点的简明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缕无形无影的绳索缠绕住他纤长的脖子，一呼一吸间，绳索轻柔收紧，简明感到呼吸困难，大脑发胀发晕，他甚至想呕吐。

窸窸窣窣，有毛毯摩擦的声音，兰尚走出了他的一步。

他踱步至简明身边，附身在耳旁徐徐讥讽：“汪铭很贵，估计你要卖了你的机器人才能赔的起，懂了吗？他这是要你用吾爔来赔偿。傻孩子……”

说完，他嘴角挂着轻微的笑，起身去吧台倒了杯水。

“后悔吧？不听老师的话，以后有你受罪的。”兰尚掰开简明僵硬的手，将散着热度的水杯塞进他手掌再握紧，无声润物，以德施教。

所有人都在看着简明，就这般死寂，过了许久。

简明：“汪铭。”

兰尚：“……？”

简明喝了口杯中水，有所动作：“……对不起。”

他甚至乖顺地握住汪铭的手，带有恳求意味：“我代表它，也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

所有人正色。

简明给予了全场他的选择，在汪铭堵死了他所有的路后，他选择低头归顺。

“咳咳……她吓你，夸张了。”汪铭很是满意，紧了紧还在颤抖的手，笑着反向安慰：“我不生气的，我不会生你的气。”

忽然他话锋一转，“李兆，兰尚，你们都出去。”

李兆彻底傻眼，着急忙慌劝阻着：“少爷！他和它！都是不可控的！连我都不能夸下海口说能控制住！”

许光吧唧一下嘴，提着他就朝大门走去：“从没见过你火急火燎的样子，大院士啊，你正常点。”

李兆被拖出门时，还在拼命大喊：“你不能犯下天真的错误！你不能轻敌啊！”

兰尚倒是体面多了，他朝围来的安保人员掸掸毛毯，咬牙切齿道：“……我自己走，让开。”

大门扣上，人群带着李兆声嘶力竭的劝阻渐渐远去，简明的忐忑心稍稍平稳点，脖颈上的绳索好像松开了一些。

汪铭：“拿出来。”

燕春缪：“简明博士，请看。”

一份安托地夹在皮质地良好的文件夹上的新‘合同’——是结婚登记表。

简明轰然一怔：“什么……结婚登记表……？”

脖颈上的绳索猛然勒紧，他思绪煞白，进气多出气少，眼前甚至有光斑闪烁。

“画押的印泥在另一夹层中。”燕春缪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喜气’微笑，向两位每人一鞠躬：“汪铭先生想和你说些心里话，我去接个人，先行告退。如有问题请随时呼叫，我会及时赶到。”

燕春缪带着余下医护人员远远离去，汪铭办公室的大门再度阖上，这整一层中只有他们两人。

“……你知道我喜欢你吗？”看简明的状态过于不堪一击，汪铭紧了紧捏着的手，他选择了先行。

“第一次遇到你时，我的心跳……”汪铭将握着的手放在胸口上，让他感知到心脏跳动，口吐痴情缱绻企图宽慰如履春冰的简明，“比现在快很多，超过我喝醉飙赛车时的刺激。”

汪铭：“第三实验室的签约，给你留多少空白都行。”

“因为我不在乎那份合同。”

“但我在乎这一份，比我签过的任何一份都在乎。”

简明没有动静，只有喉咙不断上下滑动，他直勾勾瞪着被放在他腿上的文件夹——‘结婚登记表’。

汪铭继续：“我不是在吓唬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思，我在想什么。”

他语调一变，带了点央求：“不要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我说过的。”

“做你任何想做的事，走多远都好，有我罩着你。”

“……但别离开我，好吗？”

简明依旧缄默，汪铭也只好跟着闭嘴……他在等简明开口。

许久，简明极力遏制住喉咙、胃还有头的不适。

他拉回思绪，开始回答汪铭：“……我，咳，我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简明小声哽咽着，音调都有些扭曲：“是我，我……没有想过婚姻。”

简明垂着头，惊慌抖动的黑瞳锁死白纸黑字，最后，一闭眼，豁出去一般，他决定了。

“我觉得，是我没有结婚的一天。”

唰唰——

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押上了手印。

叩叩叩。

“是我，燕春缪。”高跟鞋的脆响由远至近，当中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我带柯雪回来了。”

“恭喜二位了。”燕春缪笃定这份结婚登记表上会有两个人的痕迹，她从简明处抽走再递给了汪铭。

唰唰——

‘啪’地合上署了两人名的文件夹，燕春缪让出了她身后的一位中年女士，她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柯雪院士，简明博士，你第一次见，我来介绍一下。”

简明看向柯雪——这是一位年过40的女子，不高。

她打理着松散的内扣短发，在昏暗的室内泛着莹莹花白，长了一张申字长脸，五官端庄柔和轻扫了些淡妆。她穿着白色衬衫连衣裙，外套和简明一样是带有海里标识的白大褂，脚上是双朴素的黑色平底鞋。

“柯雪，跨界科学和医学的脑神经院士，也是海里森林原本确定的第三科研中心的首席。”

简明呆滞：“……什么？”

一个死宅在家中埋头苦干机器的超级蜗居男人没有太强的抗压能力，他从昨晚到今天已经被多次重创到体无完肤，现在距离‘报废’也差不多了。

燕春缪安慰道：“请不要感到难堪，你没有任何错误和不道德。简明博士，您只是恰好出现，让我们看到了新的机会。”

“况且，我们启动一个第四科研中心并不是难事。”

“话说回柯雪院士，我们没有给她与其他院士一样的资助和等级，是因为……柯雪院士的研究涉及了人体**实验，这有违道德理论和法律法规，所以我们一直举棋不定。”

“人体……？**……？！”简明不知所措地喃喃道。

“春缪。”

柯雪打断，她缓慢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优雅地侧过身正脸面对上简明，“你休息吧，我自己的事情，我来说。”

“那时候我很年轻，比你现在还小很多，然后我意外怀孕了。”

柯雪的嗓音是柔婉温轻的，女性的身份会天然赋予她一层软和，科研人的选择让她极度理性和沉着冷静。在更近的距离下，简明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气场。

“说来奇怪，我没有一丝惊慌和后悔，我反而很高兴和期待，我在家中添置了许多他的衣服和玩具，每天看着肚子一点点大起来，期盼着他的诞生。”

“呵呵，早些时我的父亲下过定论，他说我体质特殊，这辈子都无法生育，却不想……他也有误诊的时候，孩子的百岁宴，他比谁都高兴。”

柯雪说到这里，眼角浮起笑容，然而下一秒就僵住了，眉间一皱，印堂显出一道深深的川字，一下子划破了她端正温和的气质。

“但很可惜，我的孩子没活过10岁。”

简明瞬间明白了什么……

柯雪，她像三月时的初春，温暖软和中还有十二月的坚冰。

以及……她追求为何。

“此后，我便确定了此生的研究方向。”

再度一片死寂。

床上的汪铭一叹气，挺身再一次打破，他拉拉简明的手让他注意下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简明。”

“我和所有人，都认为‘吾爔’太自由了。”

简明顿感大事不妙，自己已‘失守’，难道还要再赔上个吾爔？

汪铭望着简明的眼睛，轻声道：“让大家介入‘吾爔’，好吗？”

“这次请柯雪院士出山，就是我综合考虑之下决定的，我想……在类人方面，柯雪院士会在吾爔身上有大突破。”

“你……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简明脑中一片空白，这句顶撞的话说出口后，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汪铭却被他呆傻的模样逗笑了，他嗤嗤笑着回答：“反正后面也会公开研究，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呢？”

“再说了，你一个人，忙的过来么？”

简明真的生气了：“汪铭，你想对吾爔做什么？”

“上枷锁。”

简明呼吸一窒。

“让他受控制。”汪铭毫不掩饰他的目的，他指指身上的绷带，“简明，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它再用力，我就是植物人了。”

“如果我们不加以管制，将来面向更多人，那简直就是末日，你的初衷绝不是放任他暴力、伤害吧。”

“……”简明压抑着怒火，哑口无言。

“你忘啦？我们还有蜜月哦。”汪铭不希望气氛再次凝重起来，他拽出两人的‘大喜事’。

‘蜜月’两个字，让简明愤慨的怒火上又倍增耻辱，但他毫无还手之力，还得‘自愿’一步步走入汪铭手心中，沦为他的玩物。

柯雪柔柔一笑，慢慢起身：“那就谈好了。”

“简明博士，你好。”她向简明伸出右手。

简明面色不佳，他强压着浑身的不适，起身伸出左手回握：“柯雪院士，您好。”

柯雪：“简明，你很出色，将来应该比我们几个都出色，好好珍惜你拥有的。”

“谢谢您的认可……”

汪铭：“春缪，去拟合同。”

燕春缪：“明白。”

……

‘咯’的一声，在空荡荡的楼层中格外清晰。

汪铭修剪好了指夹着的雪茄香烟，呼呼吹两口，一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打灰机，点上火，猛猛吸两口。

“憋了一个上午，呼……”他闭上眼，让大脑感受麻痹带来的短暂舒适。

轰隆——

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重雷声。

汪铭从床上起来，踩着拖鞋坐到窗边，他点了下遥控器让窗帘自动左右分开。

“小雨要变大雨了。”他吸着烟，欣赏窗外的美景。

都说好天气才有好心情，但其实，一个人的心情与天气无关。

“装病真好用，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