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仙

昨夜雨疏风骤,姜南意住的院屋年久失修,漏雨不说,连窗户都不见一扇完好,密密麻麻用残布补过。

霜儿端着一碗汤药和两个馒头放到塌前,细声问:“小姐您好些没?按您的吩咐,今儿的汤药里也放了剪秋。”生怕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奴婢刚刚已经喝过了。”

姜南意朦胧地睁眼,睡意未散,以至于面对小丫鬟久久不语,霜儿有些害怕:“小姐?小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姜南意反而被喋喋不休的问候吵得清醒,才想起昨晚摘酒得久,误了时辰回府,被林氏罚跪了半个雨夜,感染了风寒。

“刚过卯时。”霜儿边道边把汤药喂到南意嘴边,还不忘诉苦:“夫人真是狠心。罚跪不说,小姐病了连个大夫都没有。”

霜儿是姜二小姐母亲留给她的丫鬟,性子纯。姜二小姐遇害后,林氏想把她卖出去,幸得姜南意平安归来,反复求情才留她下来,她自然对小姐充满感激,忠一不二。

面对林氏对姜二小姐的刁难,霜儿虽然鸣不平,但也不敢声张,大抵有其主必有其仆,原先的姜二小姐也是个逆来顺受的温吞性子。

荏苒几度春秋,庭院早被荒草掩去大半,墙角野藤悄然爬满半墙。转眼已是姜南意进入姜家的第五个年头。

当年姜仕安刚对外声称自己忙于治水疏于对家眷的保护,致使幼女命丧黄泉,江南百姓都感念其公而忘私。怎料第二天清晨姜南意就晕躺在沈家大门口。

正如突如其来的变故,旁人开始颇有微词。姜仕安又开始扮演慈父,对上天感恩戴德,别人又觉得是他功德加身,神祖保佑将女儿送回。

大约是她和真正的姜家二小姐真的是模样甚为相似,也可能平日里会关注她的人确实少得可怜,包括他的父亲姜仕安。

所有人都在焦头烂额如何处置她这个烫手山芋,而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林氏阴着脸把姜南意接到自己的住处。看似悉心,不久后林氏突然重病,连郎中也束手无策。紧接着府中便有传闻是命煞孤星归来,于是她又被送到破旧的废院。姜南意以洪水重病后记忆模糊为由,从霜儿口中得知打听出来之前一些事。

而且可以确定,这里没有人希望她姜南意回来,更有人盼着她早点消失。

府里每日给姜二小姐就只有些冷水馊食,日常用度全靠姜南意在家中酒坊下曲摘酒做些杂活,做完一日可得两串铜钱,好添置些衣物和换一些干净的吃食。她在沈家时,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酿酒技能就足以扬名整个江南,现在哪怕只做杂工,依旧能日久笼人心。

先前姜家人只当姜南意是个无才女子,去酒坊也不过是受人欺压,最后熬不住也与姜家无关,便无人阻拦。但姜南意过去后非但不落魄,反而每天干干净净地回来,面色也一天天好了起来,不似之前那般瘦骨嶙峋。她自己连同丫鬟都有了新衣物,只稍微梳妆一番她的容貌甚至要压姜姝一头。要知道姜姝可是林氏捧在手心从小仔细养着的金枝玉叶。

前阵子附近一带总有些人在传姜家出了个奇女子,会酿曲,善温酒,人称“奇酒娘”,传到了姜仕安耳朵里。不知是处于惊诧还是愧疚,他去看了姜南意住的陋院。一次晚膳他随意地和林氏提起让南意搬去别院,又从旁侧暗示要添些用度。

于是有人忍不住了。兴许是见不得那主仆二人过的安然,先是设了府门禁令,接着姜南意在回府途中总遇见各种各样的阻挠,晚了时辰就要被罚。

姜南意病了,就只能靠霜儿去替人浣衣和做些针线活,否则连药钱都不见。

姜南意看着霜儿手边浣衣留下的伤痕和指尖密密麻麻的针脚,夺过碗筷扔到一边:“咱不吃了。”

霜儿一愣。

平日里小姐性子向来温顺,哪怕心有忿忿也选择隐忍。今日猛地发这么大火,未免反常。比起这个,霜儿更担心小姐是压抑得久,心里想不通,做出什么傻事来。她不敢说话,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看小姐把药喝完,才松了一口气。

但霜儿不知道的是,眼前的姜二小姐,已经不是那个柔软心肠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先前不过是为了避人耳目,才佯装事事顺从。

但她不可能让那些人得意得太久,这五年来她也没有一刻忘记过那场尸山血海。

而现在,她预感那个时机已经快要成熟,是时候要反击了。

姜南意突然笑了。

霜儿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在小姐脸上感到一股前所未有锋利的气息,这样的笑隐约让她感到害怕。

姜南意觉四肢酸痛乏力,仍艰难地撑起身体,霜儿见状赶忙去扶。南意道:“无妨,今晚再陪我去趟酒楼。”

酒楼依酒坊而建,不同的是坊中常年燥热工苦,而酒楼却日日笙歌鼎沸,笑语喧阗。姜南意除了每日坊中做工外,还得在酒楼替酒客温酒。尤其是近日,商契出奇得多,而且管事的特别强调,这批酒是要运送到远方去的。

霜儿吃惊地看着小姐,涌起一丝不平:“昨夜那些客人实在太过分了,分明就是想对小姐……”

她没有说下去,南意却不以为意,倒玩味地勾起一丝笑意:“今日不会。”

那些客人,姜南意听口音能认得出是从北境那边渡来的,大部分是商客,少数几个看上去像是纯纯想来尽兴,昨夜攥着南意纤细娇柔的皓腕让她跪着温酒,如若不然,则砸了这酒楼,霜儿想替小姐解围,反倒被扇了两巴掌。最后还是南意迂尊才送走这帮蛮横醉客。

暮色四合时,酒楼开始点灯,虽灯火通明,却明显比昨日寂寥了不少。果真如姜南意所言,那些闹事的醉汉连个人影都不见。

主仆二人走在人影稀疏的门庭前,霜儿感到甚是不适应,见南意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态,好奇地问:“小姐怎知那些人不来?”

南意闻言,望了望四周,没有酒客,干事的伙计们这会也在店里忙活,不会出来,淡淡一笑:“他们死了。”

霜儿大惊失色,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从前的小姐,整日郁郁寡欢,既敏感又自卑,断然说不出这种高高在上评判生死的话来。

姜南意当然不会说,昨夜所穿衣物上涂抹的牵机香,与酒中竹叶青混合,便是一等一的穿肠毒药,毒性一日后才会发作,中者必死。她昨夜只是不愿将事情闹大,但不代表她心无怨气。一来她在姜家还未站稳脚跟,二来那些人说话的口音明显带着蛮狄的腔调。不能明面上硬碰硬,但暗地里可就不好说了。

她看着霜儿笑了:“怕吗?”

霜儿一怔,非但不害怕,反而立刻变得同仇敌忾,不知道是憋得久了还是性情本该如此,挽着南意道:“不怕,那些人狗眼欺人,他们该死!”

虽然霜儿不知他们是不是真的命丧黄泉,怎么死的,也不晓得南意为何如此笃定。但只要是小姐的吩咐,她都照办。

“很好。”南意满意地点头,又问,“那你想不想搬出那个破院子,吃好的,穿好的,让那些欺负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霜儿来劲:“当然想。”她撺掇着,小姐这是嫡女血脉觉醒,终于想开了。

南意问:“前几日让你使银子让那些人去办的事,可都妥了?”

“放心吧小姐,那些人都已经按您的吩咐,把您酿酒的佳话都准时在老爷夫人面前传着呢。”霜儿笑着,“其实小姐用不上这些人,您酿的酒就算是在皇宫里那也是上上等。”

自从姜南意发现阻止自己回府都是同一批人后,便揣度他们定是拿了银子帮人办事,至于背后指使之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那位继室林氏。

林氏能花银子,姜南意也可以。

只不过她不是亲自办,而是让霜儿暗地里又给那些人双倍的价钱,让他们在姜仕安和林舒蕊面前散播自己在酒坊里大放光彩的传闻。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一个晚上能两头拿钱,还不被人察觉。

霜儿还沉浸在夸赞中,姜南意拍了拍她脑袋:“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吗?”

“是,为了让老爷知道小姐的才能?”霜儿说着,恍然明白了什么,“这样老爷就会注意到小姐,欣赏小姐,然后就能接小姐出这院子了对不对?”

姜南意笑笑:“说对了一半。”

霜儿不解:“那另一半是?”

姜南意喝下碗底最后一口汤药,笑着说:“明日你便知道了。”

小姐又在葫芦里买药,霜儿心说。

正交谈,忽听得身后上方传来一阵酒盏滚落的声音,一回头便刚好碎在主仆二人脚边。伴随着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约是谈话内容万不可被人听见,多生事端,南意一紧张,慌乱间竟掉落了一支木簪。

月黑风高,二楼的屋瓦下,不知何时竟躺了一人,眉眼注视着她们,侧身支撑卧在楼阁勾阑之上。

这人一身玄色劲装,黑夜中看不清轮廓,高束在脑后的长发如泼洒的鸦羽,衬得颈项线条愈发冷白修长。窗外阑珊灯火斜映进来,勾勒出他半张侧颜,长眉并非斜飞入鬓,而是尾端带着一丝锐利的上扬,直扫入鬓角。

一双形状极美的丹凤眼,天然上挑,睫羽浓密似鸦翅低垂,眸光流转间是寒潭深锁,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色泽偏淡,此刻正若有似无地噙着一抹浅弧,似笑非笑,将这分秾丽逼人的容色,揉进了三分难以捉摸的邪气。

他单手支颐,指尖随意拨弄着指尖白玉酒盏。那一身浓重墨色,非但未减其辉,反似一方沉黑夜幕,托出他容颜之皎皎如月、秾丽似妖,美得近乎邪异。

霜儿被吓傻了,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酒……酒仙?”

姜南意身着一身素色的襦裙,掉落簪子的长发青丝如瀑,她本就生的俏丽,抬头更是一张惊鸿照影的脸,不偏不倚地撞进那双寒潭映月的双眸。

“温一壶玉冰烧,快点!”

栈内传出催促声,姜南意赶忙整理着衣襟,莫让人瞧出异样。

再一抬头,那人就不见了。

姜南意胸口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刺痛。

这人,好生熟悉。

希望不要出现什么变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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