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寒匆匆走到门前,手臂微微颤抖着打开了听雪轩的大门。
月色下,一身紫色官服的宋令璋站在门口,向她点了点头。
十年隐忍,一夕功成。陆月寒怔怔地看着宋令璋,霎时间潸然泪下。
“月寒?”任雪霁见她站在门口久久不动,索性起身走过来,正见到陆月寒拉着宋令璋的袖子,哭得哽咽难言。
成了。
任雪霁心下一定,向宋令璋点了点头:“辛苦督公了。”
“任宫令客气。”宋令璋颔首回礼。他见任雪霁这般态度,便知晓陆月寒已将他二人的关系告知了任雪霁和许云深,虽不知陆月寒说了多少,但至少彼此都已明白是友非敌。
听见两人说话,陆月寒也回过神来。她情知眼下还不是放松的时候,一手匆匆拭掉面上的泪迹,一手拉了宋令璋进门:“咱们进去说话。”
宋令璋自然不会推辞。他进了听雪轩,先向许云深和任雪霁振袖深施一礼:“从前多有冒犯,还请两位恕罪。”
身为听雪轩主人的许云深见状,连忙回了一礼:“宋大人不必多礼。”其实宋令璋同她们打交道不多,冒犯更是无从说起,从前也只是和陆月寒针锋相对……这二人瞒他们倒是瞒得紧。
将从前那一节揭过,宋令璋旋即正色道:“康亲王带兵入宫谋反,现已伏诛,只是陛下受惊过度……娘娘节哀。”
至于康亲王为什么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带兵进入帝王寝宫,陛下正值盛年为什么只受了些惊吓便驾崩……细枝末节,无需计较。
“陛下和康亲王都去了,长生有我和宋督公保驾,继任帝位已是无忧。”陆月寒慢慢道,“但是,要让云深做掌宫太后,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做完。”
太后,皇后。
陆月寒与任雪霁对视一眼,任雪霁颔首道:“我这便去坤平宫,送皇后娘娘一程。”
陆月寒点了点头:“我去慈宁宫,同太后娘娘谈一谈。”
*
即使外廷发生了亲王谋反帝王驾崩这等大事,但因着禁卫司和宫正司两路拦截,内廷中除了听雪轩这里再没有半点消息传进来。故而,当陆月寒带着宫正司和尚宫局的宫人闯入慈宁宫时,太后也只刚刚从睡梦中惊醒。
“这会儿夜深,娘娘已经就寝。陆大人便是有天大的事要求见娘娘,也该先等我们通禀才是。”风行拦在陆月寒面前,义正辞严道。
陆月寒却只是一笑:“风行姐姐,你当真觉得我带这么多人来,只是因为有事要求见娘娘?”
风行神色凝重。
她瞧见陆月寒带人闯宫来势汹汹,早已察觉不妙,眼下也不过是试图拖延时间罢了。然而陆月寒却并不与她多言,挥挥手便吩咐宫正司道:“带她下去。”
“哀家倒要看看,谁敢在哀家宫中放肆!”
随着一声怒喝,太后由花间扶着从寝宫中走出来。从来尊贵无匹的太后娘娘身上只是一身寝衣,一头长发也未来得及梳拢,看着颇显几分狼狈。
“娘娘金安。”陆月寒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声,却丝毫没有屈膝行礼的意思。她抬了抬手,向宫正司的宫人吩咐道:“去请你们花间姐姐一起到宫正司转转。”
眼见慈宁宫的宫女宦官皆被带出去,就连身边的风行花间二人也被宫正司强行拖走,太后气的浑身直打颤:“陆月寒,哀家昔日待你不薄!”
这倒是实话。
太后虽然对外人心狠手辣,但是对自己的手下却一向厚待,也因此……这慈宁宫的宫人,恐怕留不下几个。
“娘娘待月寒,的确不差。”宫尹女官微微笑着,一步一步走到太后面前,“可是,我不是陆月寒。”
她微微俯身,轻声细语道:“我姓沈,‘宋沈案’的沈。”
*
太后面上惊骇之色一掠而过。
她当然记得“宋沈案”,那是她挑中了当今之后,第一次与皇上联手。是她亲手为先帝递上那把刀,抄斩了宋家满门,而皇上随即暗中发力,将为宋家奔走求情的沈氏一门流放。
彼时她虽然知道镇南侯府的幼子没入宫中,但也只想着那孩子从云端跌落泥潭,怕是熬不了多久就没了。直到宋令璋在皇上身边崭露头角,她命人去查这太监的底细,才发觉这个备受帝王倚重的心腹就是镇南侯府的遗孤。
真是太好笑了!当初“宋沈案”的得利者就是皇上,他以为自己没有亲自对宋家动手,就不算是宋家的仇人了吗?
她传了宋令璋来,将他真正的仇人告知与他,并许以重利试图拉拢。却不想皇上倒还有几分哄骗人的本事,即使她说的是真相,即使她所言环环相扣入情入理,宋令璋却始终不肯相信半分。最后她只得放弃拉拢,转而推了陆月寒出来和宋令璋打擂台。
却没想到……
“哀家真是小觑你了。”太后冷冷道,“哀家和皇上,都小觑了你和宋令璋。”
如今回想起来,宋令璋当初并非不信,而是他有更好的报仇方式。她原以为,宋令璋只能选择依附她或者皇上,却没想到这人当真走出了第三条路。
可笑她当初还曾嘲笑皇上将仇人收容在身边,却没想到自己身边同样隐藏着敌人。
“你今日来,便是寻哀家报仇的?”太后微微抬起下颌,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娘娘以为,我会取娘娘的性命么?”紫衣女官轻笑一声,“不,今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康亲王谋反,业已伏诛。承恩公府参与其中,皇城司正在抄家拿人。”陆月寒悠悠道来,“我何必要取娘娘的性命?我只是想看看,娘娘家破人亡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呢!”
只听“咕咚”一声,太后一口气没喘上来,当下仰头厥了过去。
“原来,家破人亡的时候,你也会痛苦难过啊。”陆月寒垂眼看着让宋沈两家家破人亡的凶手人事不知地倒在自己面前,却只是嗤笑一声,“可你是咎由自取,而我们……我们只是怀璧其罪。”
她沉默半晌,方回首唤道:“何掌药。”
“大人。”已是尚食局掌药的何盈芷上前行了一礼。
“麻烦你走一趟太医院,为太后娘娘请两个太医来。”陆月寒微微一笑,“你做事,我放心。”
“是,下官明白。”
*
待陆月寒再次回到听雪轩时,任雪霁已经先到了。
“皇后娘娘同陛下情意深重,听闻陛下驾崩之后,竟是自缢去了。”任雪霁叹息道,“娘娘待陛下这番情意,着实教人感动。”
“太后娘娘知晓康亲王伏诛,一时急怒攻心昏厥过去。太医已经看过,只道是卒中之症。”陆月寒冷冷淡淡地说道。
无论真相如何,眼下她们所言即是事实。
一行人对好了词,宋令璋正色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臣这便派人去请几位阁臣,共商先帝遗诏、册立新君之事。”
他们已经为长生铺路到了这一步,没必要再做其他多余的事情。横竖朝臣们已经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他们满可以让渡出些许从龙之功,一则能教长生继位更加名正言顺,二则也可借此拉拢盟友。
看看在场这几个人,后妃、女官、权宦。这么个拥立皇上的组合,不仅他们几人在史书上不会留下半句赞誉,连长生多半也会落得个得位不正的骂名——虽说这也确实是事实。
笔在文人手上,那他们自然要拉拢一部分文官来奠定长生继位之事。日后争权是日后的事,皇位却是眼下必须拿到手的。
宋令璋亲自去迎几位阁臣,陆月寒和任雪霁则叫来了听雪轩的宫人,服侍着许云深更换丧服又换了宫中的装饰,然后算着时间往乾安宫侧殿去等候。
三位阁臣深夜入宫来,先教乾安宫中还未收拾的满地鲜血吓了一吓,然后又见了康亲王和圣上的尸身,这才被宋令璋引到乾安宫侧殿中。
“见过诸位大人。”三人中,与外朝联系最密切地陆月寒先起身,与几人互相见礼后便介绍道,“这位是皇长子的生母许贵人,这位是执掌凤印的任宫令。”
她目光一扫,早已认出在场三人的身份:保皇党中的陈阁老,太后党中的李次辅,以及能在两党争斗中独善其身的三朝老臣周首辅。
陆月寒这边打量着阁臣的党派,那边三个阁臣又何尝不是在思考屋中几人在这里的意义。两党不沾的周首辅老神在在不急不躁,余下两个却不同。
李次辅当先开口问道:“出了这等大事,如何不见太后娘娘?”
“皇后娘娘也不在此处。”陈阁老眉头皱起。
虽说以往历代阁臣入宫为帝王撰写遗诏之时,先帝的后宫如何着实无关紧要,但如今的情形却是与以往大不相同,后宫竟成了两党之争的关键。
今夜所发生的的变故,在进宫时宋令璋已经简略地讲述过。莫说是这三个已经入阁的聪明人,就是寻常人看到皇上和康亲王的尸身之后也该明白,这一局两党是两败俱伤。
而继位的人选……虽说皇长子最是名正言顺,但先帝的几个同辈兄弟倒也并非全无机会。只是对于太后党和保皇党而言最有利的方案,却都是推举皇长子继承大统。
一则这些年朝中争斗下来,几个王爷的势力早已被打压殆尽,两党也将这几个王爷得罪的不轻,倘若对方一朝得势自己难免要被秋后算账;二则,皇长子如今年方两岁,对于党争多年有心揽权的诸位朝臣而言,立一个幼年天子显然更有利。
只是……幼年天子不仅仅方便他们独揽大权,也给了后宫一个垂帘听政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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