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车停在霞海城隍庙不远的地方,你们几乎是按原路折返。
虽然你对台北不是很熟,但你本能地觉得这并不是最近的停车场。这路线有点奇怪,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像是本来并不是专程吃早餐的,而是——
你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城隍庙。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你的脑海:他不会也是来拜月老庙的吧?
不过你不会问这种问题。一是觉得有点越界,二是以他的敏锐度,势必会会问你类似的问题。
你现在还不想让他知道你的歌迷身份。至少,不能是你主动挑起话题。
不然……你看了看他,想到他说的那句“很美丽……但不可以。”
停车场里,还是那辆小黑鸭,驾驶位置摆了一排可可爱爱的小手办,正中间的乔巴摆出驯鹿拉雪橇的姿势。
“原来这是小黑鸭雪橇。”
“对~圣诞中人阿信这是第一次运载乘客,请坐稳扶好~”
哈哈,明明是实力派,却很介意自己年龄超有偶像包袱。你觉得这点非常可爱,一直带着笑意坐上副驾。
两个人的距离瞬间变得很近,近到你能感觉到他心情很好,一直在哼唱Beatles的《Hey Jude》。
小黑鸭上路,缓缓驶过城隍庙。他状作轻松地给你指:“听说这家庙很灵哎,特别是祈求爱情方面。你今天来是不是来拜拜?”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你的大脑飞速转动,最后决定实话实说,部分保留。
“早上刚刚拜过。”你给他看早上买的月老符。
“所以是单身求姻缘吗?”
“算是吧。”
“‘算’?”他敏锐地捕捉到,“为什么是‘算是’?”
“因为其实也没有很渴望脱单。”你看了一眼他的侧脸,鬓角似乎近两天有修剪过,“可能只是在等一段特别的缘分吧。”
“特别的缘分……”他低声重复,“所以x小姐是有心仪的对象咯?”
“这个……也是算有吧。”这是你打算隐藏的部分。
不可能告诉他你的心仪对象是他,只能含糊其辞。还好以他的性格,你含糊其辞也不会被继续追问。
他果然不再追问,只是巧妙地切换了话头结尾:“我以为x小姐会是比较受欢迎的类型。”
有吗?你歪头想了想,竟想不起来一张脸。这些年你只顾着在职场猪突猛进,即使有些暧昧情愫,也都在加班时间里烟消云散。
“那……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应该很辛苦吧?”
辛苦吗?
你觉得谈不上辛苦。但是偶尔在这座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你会觉得很渺小,也有点寂寞。
他听完你的话,沉吟了一会儿:“其实我觉得那也是一种辛苦。像我,每次巡演结束回台北,虽然会觉得孤单,但不会觉得渺小,因为有种回家的感觉。但是你在北京的话,如果觉得渺小,其实还是没有融入这座城市吧。就像……蚂蚁面对高楼?现在城市化很严重,蚂蚁也要爬楼了,不过……对于蚂蚁来说,最应该出现的地方,应该是森林吧。”
你想象着蚂蚁成群结队在写字楼表面爬行的场景,不禁有点愣神。你甚少这样审视自己的生活,总是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地在职场上猛冲,全然不顾周围的风景,即使偶有忧郁时刻,用些酒精或者去唱个歌也很快排遣掉。
但他的话却好像戳中了什么你不敢凝视的核心,低沉温柔的台湾腔,如同温泉一样流过你的心脏,心里有块被寒冰久冻的地方,慢慢地化开,慢慢地跳动。
小黑鸭一路开向郊区,风景也从城市变为山林。盘山而上,一路尽是葳蕤葱郁,阳光自叶间倾泻而下,撒成一片碎金。
“好像两个野人。”你突然笑出来。
“什么?”陈诗人向来是浪漫派,这种比喻好像对他来说有点冒昧了。
“就是那种还没有被人类社会驯化的人类,每天打猎完就唱着歌,用手臂在林子里荡来荡去。早上看着太阳把天染红,晚上看着星星在夜空闪烁。如果累了倦了还能抱在一起,就算咕噜噜滚下山坡,也会被软软的草甸接住。
“要的不多,烦恼也不多。没有很多同伴也很好。省掉了勾心斗角争夺权力的烦心。”
“这个意象很好,”他止不住地笑,“我只写过‘超人’,没有写过‘野人’。下次把它写进我的歌里。”
“那记得标注灵感来源,并且分我版权费哦!”
“喂,刚刚不是还说‘要的不多,烦恼也不多吗’?”
“那是当野人的时候!现在我是人!社会人!”你气鼓鼓地看着他。本来你就经常给SR送钱,现在还要贡献灵感给他的财富帝国添砖加瓦,过分过分。
“开玩笑的啦!”他看着你的样子哈哈大笑,“等我真的写完了,一定第一时间给你看。还要把你放进感谢名单里。”
“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样自由自在想着野人的你,比工作的时候装在模具里的你生动好多。”
你也这么觉得。野人,和森立里的蚂蚁。
你打开窗户,想让更多的自然气息透进来。车里放着歌,大多是Beatles一类,也偶有千禧年间的日本歌手,沿途的风景飞驰而过,有种悠远复古的情调。
你很喜欢这样的时刻。在山野里,没有多余的眼睛。此时此刻,他不是大明星,你也不是小职员。生活的沉重被抛之脑后,你们是一对听着歌吹着风闲聊的好朋友,聊着你们的理想、你们的感情。那些无人能懂的心碎时刻或是奇思怪想,构筑成这个的小小空间的防护网,只有你们听得到彼此心灵的声音。
车开到最后一段上坡,歌刚好切到树海的《あなたがいた森(曾经有你的森林)》。虽然你听不太懂,但是那种面对着森林怀念着恋人的忧伤气息还是扑面而来。
一直到他停好车,你才从这首歌中回过神。
“走吧。现在才是真正的野人时刻。”他向你挥挥手。
你们沿着山间步道拾级而上。树林葱郁,树和树的间隙间能看到对面的山。一阵风吹过,对面的山峦泛起大海般的树浪。
你突然想起刚才的组合,名字叫“树海”。
“你有没有觉得,刚刚听的那首歌,他们的组合名很妙?”
“怎么说?”
“叫‘树海’的话,有一种奇妙的把个体和群体结合起来的感觉。
“你看我们眼前的树,每一棵都和其他树不一样。
“但是远方的树林,风吹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大海的形态。
“如果被叫成‘林海’一类的词,就会忽略掉了树的个性,只看到它们在一起的样子。而‘树海’这个词,你在想起它们在一起的波浪时,也会想起它们向上拔起的样子。”
“有点像人类社会哎。”他凝视着树海,“每个人明明都怀着美好的想法过着自己的生活,但是聚合在一起,就变成了集权、战争。”
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有段时间,我想模仿Beatles,加一些宏大叙事的主题和批判在歌里……但是感觉,总是没有那些写个体的歌曲传唱得更广。”
说完,他转头看着你。你觉得他似乎想听听你的答案。
你有很多想说的,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林风从你们中间呼啸而过。
等了一会儿,就在他觉得听不到你的答案,准备继续向上走的时候,你开口了:
“其实,如果只是简单写个体的喜怒哀乐,那也很好。”
他的脚步一滞。
你继续说下去:“Beatles的成功里,包含了许多创痛的记忆和迷茫,所以那些宏大主题的作品才能被当时的人们铭记。不过现在他们最受欢迎的,应该还是《Hey Jude》这种描写个人感受的作品吧。而且不光是Beatles,村上春树这样的作家也是,《地下》这种纪实文学终究比不过《挪威的森林》。
“但反过来想想,如果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是这样描写个人的作品,那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在这个时代里,无论你是过得挣扎或者快乐,至少你的个人感受是重要的。”
没有被异化成战争的工具或者工业的齿轮,那就是幸运的。
这也是我们能在演唱会反复相遇的理由呀!
他回头看你。眼睛里是你从没在其他地方看过的情绪,泛着水光的眼中流淌着几分感动,还有一丝难见的释然。
忽然,他靠近你,张开双臂抱住你。没有太多情爱感的、淡淡的皂香味的拥抱,却让你莫名生出些许温暖的感觉。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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