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毒阵

寒室之内,白气缭绕,一人端坐冰床之上,闭目运气。四周摆满了冰块,光是踏进片刻,便会寒毛直立,浑身打颤,寻常人若无内力相护,一盏茶的时间便会冻伤。纵是内功深厚,长久待在此处也于身体有害无益。

而此时坐在冰床上的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周身气流涌动,正在运力抗寒。

半晌,额间冷汗直流,眉头紧缩,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体内犹如数九寒冬,经脉冻住,而皮肤之上却像是火烤般炙热,内外冰火相交,说不出的痛苦。收敛心神,调息运气,一炷香后,真气总算归于顺畅。

任自其看着颤抖的双手,重重叹了口气,心下一阵失落,还是不行吗?

正在此时,寒室外传来一阵极轻的铃声。

“师父,那些人又来了。”

任自其将心头的不甘暂且搁置,缓缓站起身,打开门走出去,面色不善地问道:“又来干什么?”

那名弟子躬身答道:“这次似乎只是经过望崇派,不是刻意前来,不过一路上仍在敲敲打打,唱个不停,还引得许多过路人停下来看。”

任自其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提剑走向山下,“去看看。”

望崇派一行弟子早已持剑立于山门之前,凝神打量着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

八人分列两行,吹拉弹唱,说得正是百里家主担心儿子,不辞辛劳不远万里地踏上寻儿路的故事。

八人之后是一顶华贵无比的轿辇,十个轿夫抬着轿子,稳稳当当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一只肥胖的大手撩起帘子,露出一张油光满面的白花花面孔,“还有多久才能到?”

“回家主,咱们现在刚到望崇山,过了此山,就要改走水路了。”

那人打量了一眼周围的山路,“这就是望崇山了?那望崇派的任掌门便是在这座山上了。不知这江湖第四高手长什么模样?我还未曾见过呢。”

望崇派弟子手按剑柄,凝神以待,若是他有半句不敬之语,立时便要拔剑相向了。

百里家主摆摆手,“既然到了这里,那便换点别的来唱吧。”

曲调一转,慷慨激昂,赞的却是任自其的英雄身姿。

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侠肝义胆,英名永驻……

百里家主自是早就听闻过任自其的名号,前段时间误以为他是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曾敲锣打鼓地跑到望崇山下来讽刺他,现在误会解开,想到他也是一代江湖高手,重视声名,这才改叫人欢欢喜喜地称赞他,说不定还能拉拢他一同前去赌坊寻回儿子,若是能让百里回时拜他为师,那更好不过了。

这毫无新意的奉承话听起来确实有些虚伪造作,可实在耐不住就是中听啊。

连望崇派的弟子都和缓了神色,寻个舒服姿势,细听师父的英雄一生。

一声轻咳传来,众弟子立时起身站好,躬身行礼,“师父。”

任自其自人后缓缓走出,长衣飘飘,神色凛然,确实是一派宗师对的高手之姿。

百里家主听到众人喊他师父,一抬手,轿子停下,在家仆的搀扶下走向任自其。正准备上前攀谈一番,一人冒冒失失地奔到他的面前,神色慌张,耳语了几句。

百里家主满脸惊恐,“什么!回时有危险,快要死了!怎么回事!传消息的人在哪儿!我儿子怎么了?是谁要害他?”也顾不上去看任自其,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

一个满身污泥,衣衫褴褛的人正候在山下,神情焦急,双手搅在一起来回揉搓,低着头不住地原地打转。

“肖生!怎么回事!快和家主说清楚!”

肖生这才慌慌张张地又把事情讲了一遍,说百里回时在赌坊遇险,自己拼死跑出来报信,若是再晚一些,只怕便见不到少主最后一面了。

百里家主身子向后一倒,险些晕倒过去,几名家仆扶着他那具沉重的身体,半天才站稳。

“快快快!快去赌坊!弃了轿辇,安排最好的船,赶紧去救回时!儿啊!我的儿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早就说了不让你乱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你才刚回到爹身边,怎么就要离爹而去了!”

演乐的八人不明情势,看着家主涕泪横流,以为百里回时已经死了,唢呐一响,哀乐便起,曲调沉痛悲伤,正是早已准备好的丧葬之曲。

百里家主本就伤心激动,一听此曲,一阵热血涌上,白眼一翻,背过气去。

扶着他的几名家仆一愣,犹豫着是不是要撒手不管,身后的管家一声厉喝:“吹吹吹,别吹了!再把家主气死过去,一分钱也拿不到了!快把家主抬上轿子啊!”

哀乐声止,众人七嘴八舌地一派慌乱,总算抬着轿辇呼啦啦地远去了。

肖生紧跟其后,神情得意地勾起嘴角。

任自其摆摆手,一名弟子当即会意,拦下肖生,“等等。”

肖生收敛笑意,又换上了那一副悲伤着急的神情,“干什么?我赶着去见我们家少主呢!”

任自其缓缓走进,周身还带着寒室的一阵寒气,沉声问道:“你如何得知他快要死了?”

肖生眼睛一转,正要撒谎,只听唰的一声,脖颈间一凉,一柄长剑已贴在喉间,登时手脚发软,眼见家主一伙人走得远些了,想来已听不见,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是……是一名女侠……告诉我的。”

任自其神色一滞,青面鬼现身赌坊的消息他已有所耳闻,只是这几日忙于练功,一时不得前去查探。此时听闻是一名女侠,心下隐隐便觉得是她。

沉声问道:“那人长什么模样?”

肖生并未见过拂衣戴青鬼面具的样子,说道:“她穿一身黑衣,戴着斗笠,遮着面,看不清长相。”

任自其道:“可有佩剑?”

肖生回忆道:“佩剑,剑上还带着一个青色的剑穗。”

此言一出,望崇派众弟子均是心下一凛,黑衣斗笠原是再寻常不过的江湖装扮,但若说佩戴青色剑穗,江湖上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叶拂衣。

任自其又惊又喜,“果然是她!”又问道:“她人在何处?”

肖生道:“云山镇赌坊,不过,她说过两日便要离开去虞山,八成已经走了。”

任自其心道:“虞山?谢与灵便是出身虞山派,为何要去虞山,难道是去见俞无涯?叶拂衣的玄灵内功已经大成,听闻她如今还练成了左手剑法,这功法若是落入俞无涯手中,那江湖第一便再难企及了。”

“师父?”

任自其回过神来,“走,去虞山!”

身旁的弟子收剑入鞘,肖生见他们无暇顾及自己,赶忙溜走了。

寒风卷枯叶,疏星弄孤影。

一道黑影穿于林间,骤然止步。身前数丈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渐渐逼近。

一匹高头大马行至眼前,马上一前一后坐着两人。正是严景和严映。

严景怒目圆睁,神情紧绷,恨不得立时便将眼前的人剥皮抽筋,分尸裂骨。

“谢与灵,又见面了。”

谢与灵冷笑一声,“竟然还没死吗?”

严景飞身下马,手腕一扬,射出三根毒针。

“阿景!”

严映想要出手阻拦已是来不及,翻身下马挡在严景身前。

谢与灵剑未出鞘,横剑一挡,三根毒针插入地上,泛着一股青气,一看便知喂有剧毒。

谢与灵身形未动,“怎么?看来中毒之后身手变差了许多。换了这么多次血还是无用吗?”

严景神色一阵青一阵白,还要再放毒针,却被严映按住了手腕,只得嘲讽道:“谢与灵,为何还是没有和叶拂衣待在一起啊?该不会是她不要你了吧?不过也对,她是我的。传闻天心莲可解百毒,不知这尸骨毒能不能解?想来,很快我们就能知道了。”

谢与灵面色一沉,神情难看得很,冷声道:“你没有这个机会知道了。”

严映知道情势不妙,将严景严严实实挡在身后,“那日想要下毒害你的人是我,便是要杀,也该杀我,阿景与此事全无干系。”

谢与灵道:“全无干系?风白楼的杀手又是听了谁的命令?”

严映道:“你已经知道了……”

严景道:“哥哥,何必掩饰?我们今日不就是因为谢与灵而来的吗?”

谢与灵道:“为我而来?”

严景冷笑一声,“这些日子叶拂衣故意放出她在赌坊的消息,不就是为了引人注意,掩藏你的行踪吗?不止是风白楼,寒林寺的人也在去的路上了,谢与灵,你说,叶拂衣她一个人到底能不能逃得过?不过,若听到你有危险,说不定真能撕出一条活路来救你呢。这也正好,省了我去赌坊抓人的力气,她自己送上门来,到时候你就看着她被剖心取血,血尽而亡,也算是全了你们两个重逢的心愿吧。那时候,你若是再中了尸骨毒,就再也没人能救你了。怎么样,这样的结局,满意吗?”

谢与灵握剑的手不住用力,青筋暴起,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严景道:“那些人也真是蠢,与其一股脑地涌去赌坊,不如抓你来得实在。”

谢与灵道:“赌坊,是你的人?”

严景道:“猜得没错,是我的人。那些人心甘情愿地要赌,当然是满足心愿了。”

谢与灵道:“看似是能功力大进,实则是为你试药,还方便你寻人为严映换血。毒谷的手段,果然了得。”

严景道:“如果不是你,哥哥又怎会功力尽失,整日受尽折磨?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要付出代价,叶拂衣也一样!”

谢与灵道:“就凭你一人?”

严景笑道:“这赌坊生意这么红火,怎么少得了你义父的相助?”

疾风卷过,枯树丛发出轻微响动。

谢与灵循声望去,很快收回视线,“可以了。”

严景有些不解,“什么?”

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刺出,剑光闪动,去势之急,直如闪电。

严映功力尽失,眼看这一剑绝难避开。

可是一剑刺出,竟然刺空。

林中陡然升起一阵青雾,将谢与灵围在中间。

数十根细如牛毛的毒针从四面八方射来,谢与灵挥剑格挡,毒针叮叮铛铛落了一地。

不远处传来一道笑嘻嘻的声音,严景道:“怎么样?谢与灵?这可是我耗时数月才研制好的毒阵,你是第一个试用的人。如何,可还受用?”天真烂漫的声音中夹杂着一阵幸灾乐祸和难以掩饰的恨意。

谢与灵右手挥剑,舞出一道剑气护在身前,左手封住胸前要穴,纵是吸入毒气也不至毒入经脉。

毒针如细细的雨丝,密密麻麻地落个不停。

严景的笑声仍未止歇:“想到方才那些话,是不是觉得气急攻心、怒火中烧?这样才对嘛,越是加速运气,毒素蔓延得越快。这种时候应该要平心静气才对吧,可是怎么办呢?你想想叶姑娘现在只身一人深入赌坊,生死不知,安危不明,说不定哪日便要落到我手里了。这样好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过的,到时候就先废掉她的经脉,手脚都不能动就不会轻易跑掉了。我那里还有数不尽的毒虫毒蛇,若是一拥而上,啃食她的皮肉,吸吮她的血液,你觉得如何?究竟是天心莲的药性更强,还是它们的毒性更胜一筹?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轻易让她死的,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剖心取血,那时候哥哥的尸骨毒就能解了,可是叶姑娘只怕就要血尽而亡了。我还没有见过她呢,可惜了,想来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谢与灵明知这是严景的激将之法,方才她故意说那些话便是在拖延时间布置毒阵,每一字每一句都故意戳在心上,这样一来,愤怒之际气息加速流转,中毒更深。

可如此明晃晃的陷阱,谢与灵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严景每说一句,他的怒气就增加一份,到后来几乎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真气,猛地冲开穴道,任由内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挥出的剑气狠厉阴毒,硬生生在厚重的青色雾气中撕开一道口子。

严景并不慌张,笑嘻嘻的声音更清晰了几分,“很生气吧?中毒的滋味如何?不过你别担心,你暂时还不会死的。你要是死了,我拿什么引叶姑娘主动出现呢?”

话音刚落,青色的雾气再次变浓,模糊了视线。

严景道:“若是叶姑娘在这里,想来她的血就能解这毒了吧?可惜,怎么和她分开了呢?”

谢与灵打落飞来的毒针、袖箭,左手捂住胸口,咚地一声单膝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神色阴鸷,面如寒霜。视线宛如两柄淬火的杀人利器,要将青雾外的两人死死定在地上。

只是这厚重的毒气阻隔了满是杀意的目光,严景虽然未看到,但也觉得一股杀气在林中肆虐,非但不害怕,反倒笑嘻嘻地说道:“谢与灵,你说是你先倒下?还是俞无涯先赶到呢?”

谢与灵神色一凛,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片刻间已赶至树林边缘。

严景道:“是我告诉的俞无涯,许久不见,他可是很记挂你。不过你若是不想落到他手里,可以选择现在就束手就擒,我立刻带你去见叶姑娘。否则的话,等你义父赶到,我可不能保证你会有什么下场。怎么样?扔剑吗?”

谢与灵冷笑一声,提剑站起身,缓缓抬眸,周身黑气萦绕,连剑锋上都蔓上了一层黑气,正是那日清虚入魔的前兆。

严映将严景揽在怀里,只觉一股强劲的内力在四周涌动,来势汹汹,逼得人喘不过气。

“这是……”心下一震,江湖中从未听闻过谁的内功如此阴毒,仿若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逼近的每一步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杀意。

严映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喉间溢出的鲜血。

一道刺眼的寒光划破毒气,绕着圈子在林中游走。

一片哀嚎痛呼过后,守阵的毒谷弟子纷纷倒下,十几人脖颈间鲜血直流,立时毙命,剩余的二十几人或手筋挑断,或臂骨断折,一片惨状。

严景从严映怀里探出头来,“哥哥!”

话音未落,林中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却只两三人,并不是俞无涯。

“阿景!阿映!你们在这儿吗?”

“两个小兔崽子赶紧给我出来!”

严景和严映相视一眼,有些慌张,“阿娘怎么来了!”两人立刻翻身上马,马蹄声急急奔出林中,不知踪影。

青雾渐渐散去,谢与灵收剑站定,瞥了眼四周倒地的毒谷弟子,提一口气,正要离开,却觉胸口一阵滞痛,气血翻涌,只得悄声潜于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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