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木村

其时外面天色已然全黑,朔风又起,大雪再次落下。

两人没有多作停留,乘马在夜色中赶路。

积雪厚重,路上偶尔会有陷阱,两人沿着先前那黑衣女子留下的马蹄印,一前一后向东行去。

寒风卷起雪粒,模糊了人的视线。

可在谢与灵看来,眼前拂衣的身影却十分清晰——狂风卷起她的发丝和衣摆,腰悬长剑,断截的剑穗随风扬起,身形始终坚毅挺拔,寒冷的星光映着那身青衫,任凭怎样的风雪都不能将她吞噬。

只要跟着她一起,就一定能走出这片黑夜。

便在此时,拂衣转过身,想要察看谢与灵是否跟上,正巧对上他的目光,脸上缓缓露出笑容,“跟紧啊……”

话音未落,一阵飞雪扬起,地上陡然出现一个大坑,拂衣的身影瞬间消失。

“拂衣!”

谢与灵飞身下马,一步跨上,奔近一看,却只瞧到厚厚的积雪,连半个马蹄印都未曾见到。

正焦急间,疾风卷过,他只觉身体猛地下坠,眼前一片漆黑,急忙运气护住周身。

不多时已落在一片雪地之中。

“拂——”

话声未落,突然觉得一阵寒气扑面,却并没有丝毫杀气。

“嘘——”

拂衣身形一晃,已站在他的面前,做个噤声的手势。

借着白雪反射的光亮,谢与灵看清眼前的人,除了发丝上沾了几片落雪,并未受伤,稍稍松了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

骤然落入陷阱,应对之策应是屏息凝神,不暴露自己的位置,快速弄清身在何处。否则一个不慎,很有可能立时丧命。

可这样简单的事情,他竟然会忘记。

拂衣显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凑近低声问道:“你怎么下来的?”

谢与灵道:“你突然消失,我虽立马上前察看,却连半个马蹄印都没看到,突然一阵风刮过,接着就掉下来了。”

拂衣歪了歪头,思索了片刻,揣摩着他的那两个字——立马。

为何立马?

“你担心我吗?”

谢与灵神色一僵,倒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道:“救命之恩,上前查探,理所应当。”

“哦,原来是这样。”

拂衣点了点头,退开半步,顿了片刻,说道:“半个脚印也没有,我觉得不像是陷阱,倒像是……”

“阵法。”谢与灵走到她的旁边,“或许那马蹄印自一开始就是障眼法。”

拂衣摸着自己剑柄,“这么说来,大概是羊入虎口了。”

两人一齐抬头看了眼上方漆黑一片的通道,想沿原路返回已是无望,既如此,那便只好上前看看了。

谢与灵沉声说道:“是羊是虎,一探便知。”

拂衣笑了笑,“那走吗,同伴?”

沿路行出里许,视线逐渐开阔,渐有大片光亮透入。

两人相视一眼,一齐按住了剑柄,缓步走出。

“阿娘,我的毡帽好像有点破了,你能帮我补补吗?”

一道稚嫩的童声传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捧着一顶漂亮的毡帽跑向一个模样秀美的女子。

“给我看看,是哪里破了?”那女子接过毡帽,摸了摸那小孩的头,语气轻柔又慈爱。

拂衣看着眼前的这个村子,简朴的木屋前簪着五颜六色的各色花朵,三三两两的人坐在屋前街角忙着缝补衣服,几个人护着一面旗子模样的东西从众人家门前走过,还不忘时不时和邻里打个招呼。

那些人察觉到有外人进来,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事情,一齐望向村口的两人。

对上这数百道打量的目光,两人默契地收紧了按剑的手。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平静的气氛中带着些许诡异。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沉默:“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孩正站在拂衣身前,仰头看着她。

数百人屏息凝神,视线牢牢锁在拂衣身上。

“你瞧,我的新帽子好看吗?”

拂衣俯下身,将帽子带到她的头上,笑着说道:“很漂亮,是妈妈给你做的吗?”

那小孩点点头,指着身后的女子,满脸喜色,“那就是我的妈妈。”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缓缓走上前,将那小孩揽在怀里,“阿玉,不要乱跑。”

他瞥了眼谢与灵,转向拂衣,“二位少侠到此处不知有何事?”语气沉稳有力,不疾不徐。

拂衣抱拳说道:“我们二人在大雪中迷失方向,偶然走到此处,多有打扰,还请前辈见谅。”

身旁的谢与灵按住将要出鞘的长剑,一起躬身行礼。

那老者神色缓和,“冰原上常年大雪,确实极易迷路。如今天色已晚,若不嫌弃,二位可在村上休息几晚,待到雪停再行离开。”

两人齐声道:“多谢前辈。”跟在他身后走进村子。

一路上,二人察觉到无数打量的视线,不知是否是错觉,拂衣总觉得那些落在谢与灵身上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意料之外的惊讶。

那老者解释说:“我们这村子叫白木村,少有外人来,大家看见陌生的面孔,总是觉得不一样,二位别介意。”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谢与灵的长剑上,而后者和拂衣交换了个眼色,也很快收敛了那若有若无的杀气和凌厉的冷意。

那老者引着两人走近街尾的一间院子,指了指临近的两间房,“你们便先在这里住下吧,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到这屋找我。”

见二人正打量着房门上的簪花,解释道:“明日村里有祈福庆典,你们若觉得有趣,可以留下来一起参加。”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方才见村里的人都在忙着擦拭器具、修补衣服。

又过了一个时辰,村中人终于渐渐睡去,百余户的村子陷入寂静。

拂衣正在房中闭目打坐,突然听到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打开房门,谢与灵正执剑站在门口。

拂衣打趣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谢与灵指了指她腰上挂的剑,轻声道:“你不也一样?”

拂衣笑了笑,“走吧。对了,你的伤?”

“没事。”

两道身影提气跃出院子,正是要夜探村子,为防意外发生,还是决定一起行动。

村子不大,大概一炷香,两人已将街头巷尾查探了一遍。

只剩明日要进行祈福的那个祭台。

夜风吹得祭台旁的旗子猎猎作响,点缀用的鲜花在暗夜中瞧来更显诡异。

可是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拂衣看着那些并非这一时节会有的花,低声问道:“是我们漏掉了哪里吗?”

谢与灵道:“或许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不寻常之处。这个阵法之中的村子,想来不会只是生活着一群寻常百姓。”

拂衣突然想到一事,目光扫过村子四周的浓雾,说道:“确实漏掉了

——既在阵法之中,那就意味着我们离不开这里。”

浓重的白雾笼罩在村子周围,恍惚之中,好像在渐渐朝两人逼近。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谷深雾重,一时遮住了道路,大概等到日头照进,便能离开了。”

两人转身一看,那引路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身后,抬袖掩面轻咳了两声,在两人戒备的目光中走近。

“你们觉得这祈福台如何?”

拂衣瞧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天色太暗,瞧不清楚。没记错的话,现下似乎并不是这些花开的时节。”

那老者手一撑,翻身坐在祈福台边上,身形轻灵,倒不像是个耄耋老人。

“花有花期,这是它们的命运。看似不可更改,但还是在这严寒之地活下来了,不是吗?”

顿了片刻,看向拂衣,一字一字问道:

“姑娘,你信命吗?”

那道逼人的目光后似乎隐藏着万丈深渊,引诱着人一步步跳下,摔个粉身碎骨。

拂衣竟有一瞬的怔愣,气息不畅,有些难以呼吸。

谢与灵打断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语气冷硬,却恰如其分地打破了这有些诡异的气氛。

那老者笑笑,“只是随便问问。再过两个时辰,清晨的第一缕光就会落在祈福台的正中,到时候,别忘了一起来,早点休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与灵总觉得他加重了“一起”二字。

两人看着那道身影缓缓消失在长街上,一齐回到房中,凝神打坐,一夜未睡。

天色将明,门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人在门前站定。

“姐姐,你醒了吗?”

是昨日那个小孩阿玉。

拂衣推开门就看到她捧着两身衣服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见门打开,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是祈福要穿的衣服,给你和那个哥哥的。”

一边说一边朝屋里的谢与灵挥了挥手,“你们一会儿记得来啊。”

针脚细密,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拂衣看了眼谢与灵身上满是血污破损的白衣,轻笑道:“试试?”

外面传来一阵厚重的乐声,人们欢笑着拥出家门——祈福开始了。

拂衣出门便看见一群满脸笑容的人身着各色服饰,手执提篮,挥洒花瓣。

而阿玉正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头上正带着昨日的那顶毡帽,见拂衣瞧过来,朝她眨眨眼,举着一面看不清图案的旗子朝前走去了。

拂衣和谢与灵跟在人群最后,任由花瓣落在身上,仍然不清楚这些人的意图。

转过街角,拐入一条小巷,更多的人走出家门,汇入队伍,欢歌起舞,街上突然变得拥挤起来。

“谢——”

拂衣一转身,却对上一张沟壑纵横的面孔,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四下张望,已不见谢与灵的身影。

拂衣随着人群流向祈福台,一路上凝神留心但始终没见到他。

有那么一瞬间,拂衣甚至有些后悔,如果两人没有换上这衣服,谢与灵那一身沾血的白衣,应当更好寻一些。

但转念一想,能穿一件干净的衣服总是好的,以他的身手功力,想来也不会轻易受困,渐渐安下心来。

祈福台上,阿玉同十余人一起各自将手中的旗子插在一角。

寒风吹过,拂衣总算隐隐看到旗子的样子——白色的旗面上用一抹鲜亮的红色画了一个好似人脸的图案。

红色的线条随风晃动,好似皑皑雪地里流动的鲜血。

而就在此时,村民们带着笑容涌上祈福台,各自在旗子旁站定,不知是在向谁诉说着自己的心愿。

花香、笑容、洁白、鲜血揉杂在一起,祈福的场景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但谢与灵始终没有出现。

那些人欢呼跳跃,嘈杂的声音犹如海浪般涌进耳中,久久未绝。

拂衣只觉气血上涌,内息翻滚,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格外震耳。

嘭——

祈福台旁的鲜花轰然炸开,五彩的花瓣宛如雨点般洒下,拂过每一个人的发丝、衣襟。

满目的喧嚣中,一道身影穿越人海望向了拂衣。

是谢与灵。

百余名村民已经全部站上祈福台,而拂衣和谢与灵是仅留在祈福台下的人。

视线交汇,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些模糊的旗帜有一瞬变得清晰。

而此时台上所站的那些人,也恰好绘成了一个同样的图案。

那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看向并肩而立的两人,指了指散去的迷雾,“天亮了,一路顺风。”

茫无边际的雪地上,两点身影渐渐远去。

一点青色,另一点却是白红交杂。

拂衣看着他的那身衣服,忍不住问道:“不冷吗?”

谢与灵摇摇头,一字一字地道:“不冷,刚刚好。”专注的神情中带着打趣的笑意。

拂衣道:“谢与灵,你从前见过这样的祈福吗?”

谢与灵道:“没有。只是听说过,一般祈福都是向信仰的神明祷告。”

拂衣道:“我也没见过。这么说来,这个白木村果然很奇怪。”

拂衣自从入门天水境,终年便是在门内或是这里的山上修习内功,习练剑法,还并未下山历练过,江湖中的事大多都是从师姐那里听说。

但和谢与灵相遇不过数日,却觉得这江湖果然比故事中更有趣一些。

风白楼的阵法、雪中的骤然坠落、与世隔绝的村子、诡异的祈福,而这一切,都要从鹿吴山的消息说起。

并且,拂衣记得,传闻中的鹿吴山正是在这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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