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暗夜烟花

狭窄的竹林小道上,黑色的身影一晃而过。稀薄的月光洒在身上,映照出那张偏执又冷峻的侧脸。仿佛信徒义无反顾地踏上寻找神明的道路,只不过,不是为了朝圣参拜,而是要将她拥入怀中。

黑色的身影骤然一顿,明明不到三月之期,谢与灵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气,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脚下奔得越来越快。

天水境背山

陡峭的山壁上碎石嶙峋,山峰高耸入云端,迷迷朦朦看不到尽头。

谢与灵深吸一口气借着月光辨明道路,运起轻功攀缘而上。他从未像此刻般庆幸自己长在虞山派,那个淡漠冰冷、却山势陡峭的虞山派。

竹屋

胸前的伤口处传来阵阵刺痛,拂衣缓缓睁开眼。四下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亮。

原来这个夜晚还没过去吗?

拂衣起身的动作一顿,虽然周围无光,连半点气息也没有,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窗子的方向。

“拂衣。”平静又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寒酥师兄,好久不见。”拂衣撑着桌边站起身,慢慢踱步到窗边。

外面的人顿了半晌,缓缓开口:“有他的消息了。”

“谢与灵?”拂衣的人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几分,带着不容忽视的急切与担忧,“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李寒酥顿了顿,“剑阁的少主洪平死了,还有望崇派的一名弟子,名叫于希。”

“于希?”

“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据说是望崇派很有天资的一名弟子。”李寒酥犹豫了一会儿,回想起传闻中他的死状,还是没有再作声。

拂衣回想起那日去望崇派在山门处遇到的那些人,其中确实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这样想来那日任自其伤得不轻,谢与灵暂时不会有太大危险。心念及此,总算松了口气。

可是紧接而来的那一句话让稍稍安定的心再次动荡起来。

“他来了。”

李寒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那道身影“咚”的一声撞上桌角,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着急想要伸手去扶,才反应过来两人之间的墙壁。

思念、期盼、欣喜瞬间涌至心头,拂衣下意识地变相推开门冲出去,可是突然想到一事,立刻冷静下来,急忙问道:“师父他可在山上?”

“不在,师父今早离开的。”

拂衣握着桌边的手不住用力,天水境山下有剑阵阻拦,便是前十高手想要闯山也是不易,拂衣虽然相信谢与灵的破阵能力,可同门师姐师兄绝不会轻易放他上来,定然有人受伤。想到此处,有些犹豫,“他……”

“他从北面的悬崖上来的,最早是被住在峭壁山洞里的师兄发现的。师兄只是晕倒,没有受伤。人此时已经在剑湖了。”

寒酥顿了片刻,接着道:“他说,要带你离开。”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好像撕开了一道口子,带着寒意的亮光直愣愣地照进,拂衣好像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朝自己伸出手。

师父眼下不在山上,谢与灵想要脱身离开自然很有希望,可是就算自己离开天水境,又能去哪儿呢?

偌大一个江湖,此时竟没有容身之处。

更何况,现在的她,并不是能够并肩作战的人。

拂衣寻了纸笔,黑暗中摸索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摸出身边的匕首,将纸折好,塞进刀鞘之中。

寒酥师兄立场未明,但拂衣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缓缓抬起手,推开窗子,将匕首递过去。

“师兄,劳烦你带给他。”

李寒酥看着右手边的把柄匕首,没有动作。

半晌,拂衣的声音再次响起,“师兄,求你。”

两人同门十载,这还是李寒酥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不舍、眷恋、担忧、求恳,甚至还有悲默。

毕竟就连那晚反噬发作、被取走心头血时,她都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是的,那晚。

离反噬发作的那晚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可拂衣浑然不觉,只是沉在昏迷之中,一遍遍陷入梦中的大雪,看着心头的血洇湿整片雪地。

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她,或许只有死亡可以终结眼下的局面,可是她不想死。那又该谁来死呢?

拂衣找不到答案。

像是一个被人逼至绝境的路人,眼前只有万丈深渊,可是她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李寒酥的身影隐在月下暗处,看着析木师姐的眼神变得混沌,实沈犹豫着跟在身后。后来师父出现,他看不清师父的神情,可那道身影的确是半分停留都没有,就这么离开了。

他想走近去看看拂衣的情况,可是又能做些什么呢?对于天心莲的反噬他无能为力,只能呆在原地束手无策,想来拂衣还要费力地挤出笑容安慰自己,说她没事。

李寒酥走到剑湖,坐下调息运气,可是每次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拂衣那道瘦削的身影,浑身是血。

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看了眼远处的小院,喃喃道:“这是她的命运吗?”

他看不清,就像有层层浓雾遮住了前面的路,不知该何去何从。

鹿吴山一事之后,他也曾下山寻找过拂衣,可仿佛虚空之中命运的手横加阻拦,在这个偌大江湖之中,那些为了师妹散入各处的人始终晚了一步,总也没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赶到身边。

李寒酥看着递到手边的那柄匕首,或许他不能及时替拂衣挡下来剑,那至少,别在此时让唯一的师妹失望。

他将匕首从旁接过,点点头,“好。”

拂衣一愣,随后笑了笑,“多谢师兄。”

剑湖旁

“让开。”黑色的身影了融入夜色,显得那道剑光更加冷厉。

“是你打伤了王师兄!”

“擅闯天水境,拿下!”

十余道剑光一齐欺近,却被一道冷厉的剑气逼退。

众人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一名功力的较浅的弟子身子直飞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后面的山石,这一下只怕受伤不轻。

突然黑影一晃,接住那名弟子,稳稳落在地上。

“谢与灵,这里不是虞山派,还轮不到你在此放肆!”

被救那人看清他的面容,有些惊讶,“实沈师弟。”

谢与灵打量着眼前的人,原来他就是拂衣的师弟,那个总与拂衣受伤脱不了干系的师弟。

实沈察觉到他的视线,走上前一步,“看你的样子,似乎认得我?”见他不说话,又走近一步,“我是拂衣师姐的师弟。”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谢与灵看到他用口型说了五个字,“唯、一、的、师、弟。”

谢与灵冷笑一声,瞥到他手上包扎的伤口,想起明松雪的话,脑海里又不禁浮现出于希那副挑衅的神情。

一个两个的,都只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来博取注意吗?

实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手上的伤口,突然有些心虚。

那下面的剑伤早已愈合,连伤痕都开始渐渐淡去,可他还是固执地裹着那只手,至少这样能多获得一点关注。

想到此处,又多了几分底气,毫不避讳地看向谢与灵,“不知你来我天水境有何贵干,若是无事,还是早点离开吧,拂衣师姐还在院中等我回去。”

周围众人互相看了几眼,面面相觑。

拂衣为了谢与灵亲上虞山派带走他,这事在江湖中可说人尽皆知,两人的关系自也是不言而喻。

而实沈作为和拂衣一起长大的师弟,似乎说的每个字都有话外之音。

众人嗅到了一丝奇怪的气息,都自觉地退开了几步。

“等你?”谢与灵提剑走近,眉毛一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实沈迎上他的视线,“是啊,等我一起吃饭。师姐的手艺很不错,你没尝过吧?”他看着那双剧烈颤动的眼眸,觉得心情很好。接着说道:“其实师姐的手艺也不是一直这么好的,她第一……”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周围众人心下一惊,就要挺剑上前。

却见到一道白布在空中飘过,是谢与灵的剑尖挑破了实沈手上缠伤的绷带,只听他冷声道:“你还真是心疼自己。”

实沈神情有些难堪,低声喝道:“那你呢,谢与灵!如果不是你,师姐又何以落到今日的境地!”

“如果没有遇到你,师姐又为何察觉到鹿吴山的事?如果不是为了救你,她何以会去虞山派?如果不是去了虞山派,她又怎么会暴露身份被江湖中人追杀?如果没有遇到你,她就永远都只是天水境的弟子,只是我的师姐!你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

谢与灵握剑的手一僵,实沈的话的确戳中了他的心事。自玄灵内功一事暴露之后,他也曾无数次后悔过不应该在初见之时拉拂衣下水,故意引她同去鹿吴山。

如果没有遇到他,或许玄灵内功的事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拂衣不必成为邪魔外道,不必整日被人喊打追杀,不必离开师门江湖逃命。

这一切的起点,都是和他的相遇。

他本应该被自责和愧疚吞噬,深陷心底的困境无法脱身的。

可是一道身影恰在此时从一旁的小路上缓缓走出,手里还拿着一件东西。

他一眼便认出,那是拂衣的匕首。

是拂衣划破手掌用血为他解毒、后又用来取走心头血的那柄匕首。

李寒酥看了一眼满脸怒气的实沈,没有说话,把他拉到身后,将匕首递给谢与灵。

谢与灵收起剑缓缓接过,声音有些颤抖,“她还好吗?”

李寒酥想起离开时拂衣的神情,没有回答,只是压低了声音,“她说,不希望你有事。”

“师父快要回来了,你该走了。”

谢与灵站在那里半步未,一点点拔动匕首,刚露出半寸刀身就瞥见里面的纸条,啪地收起。

朦胧的月光勾勒出林中小院的轮廓,谢与灵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那处未点灯的屋子前。

只差一点,就可以见到她了。

拂衣的信上交代了什么,他想亲口听她说。

三月之期将到,天心莲的反噬该如何压制,留在天水境苏寻会如何对拂衣?

谢与灵迈开腿,一步步朝那间屋子走去。

李寒酥伸手拦住,“她说过,想要你平安离开。”

谢与灵脚步一顿,握着匕首的手不住用力,整个人身形绷紧到了极致。

半晌,终于退开了半步。

这是她的期盼,他不想违逆。

谢与灵将手里的两样东西递给李寒酥,“相烦转交。”

李寒酥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时,那道身影已在众人的目光远去,形单影只,独自离开。

各人收剑入鞘,纷纷散去,回到各自住处。

那只黑白相间的信鸽已经没了呼吸,苏寻看着手里空白的信件,神色晦暗不明。

月色被黑暗吞没,“嘭”的一声,一道亮光冲天而起,在夜幕中绽开。

天水境众人齐齐停步,抬头看向点亮暗夜的绿色烟花,惊喜又诧异。

拂衣推开门,循着声音仰起头。

“谢与灵,高处的烟花真的很漂亮,多谢。”

崖边山洞里,黑色的身影衰颓地靠在石壁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封信,纸的中间只潦草地写了两个字:毒谷。

仔细去看,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我很想你。

笔迹抖动,全没了往日的潇洒恣意。

她出事了。

谢与灵起身就要赶回去,刚走到洞口,耳边又回响起那句话,“她想你平安离开。”

捏着信纸的右手用力到发颤,而左手已被刀身生生割破,鲜血直流。扑鼻而来的血腥气终于让他硬生生压下回去的冲动。

即使处境艰难,却依旧要传递消息给自己,“毒谷”,一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或许只有找出其中关键,对拂衣的处境才有帮助。

谢与灵一点点抚过锋利的刀锋,任由他划破指尖,看着那抹刺眼的红色,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拂衣受伤流血的样子。

直到烟花落下,夜色重归寂静,他才用衣服仔细擦干了匕首上的血迹,将它收在怀里,纵身跃下悬崖。

声音止歇,拂衣缓缓抬手关上门,却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走来。

“师兄,漂亮吗?”

“嗯,青色的烟花,”李寒酥的声音有些哽咽,“很漂亮。”

“没事的。”拂衣笑着伸出手,“东西不给我吗?”

李寒酥将那个酒坛和瓷瓶轻轻地放在她的手里,“好好休息。”转身快步离开了。

拂衣笑了笑,喃喃道:“师兄,这么大人还要哭鼻子了吗?”

她转身关门进屋,轻轻摩挲着瓷瓶上的花纹,黑暗之中虽看不见真切的样子,但脑海里渐渐浮现出熟悉的场景。

是盼归。

百药谷谷口廊下的绿色小花。

打开瓶盖,从里面倒出一枚圆滚滚的药丸,清苦的药草气扑鼻而来,拂衣皱了皱眉,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在谷中一日三顿喝苦药的时候,那黑乎乎的药碗若是搭上此刻漆黑一片的环境,倒甚是相配。

不过,她们并不知道,这次反噬发作提前了几日,如今这药暂时用不上了。

拂衣将药丸放回瓶中,小心翼翼地收好,转而摸向一旁的酒坛。盖子一起,醇厚的酒香在屋中四溢,黑暗中显得更加浓郁。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嘴角满意地勾起一抹笑容。

知我者,谢与灵也。

席地而坐,轻柔的月光洒在肩头。经历了前几日的反噬之苦后,拂衣觉得和这冰凉的地面建立了很深的情谊,坐在此处饮酒,甚合心意。

仰头满饮一大口,清凉舒适,唇齿留香。和春花酿难分伯仲,想来这也定是客栈老板的得意之作。

树下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形再次浮现,“夏末秋初新酿的酒,也别有一番滋味,有机会叶姑娘一定要尝尝。”

拂衣嗅着酒香,喃喃道:“不知这是否就是徐姑娘所说的新酿。”

若是如此,谢与灵应该已经和她们见过面了吧。

她探手入怀,取出那本游记,轻叹了口气,可惜,还没来得及赠予师姐。

可究竟是何人将师姐变成这样?以师姐的身手,绝不会轻易受制于人,除了几大门派的掌门,这江湖中能胜于师姐的人寥寥无几。若真是其他门派所为,师父绝不会轻易罢手。而且,控制一名天水境弟子究竟有何好处?

倘若想借此示威挑衅,定会闹得江湖人尽皆知,以此让天水境颜面扫地,可如今的情形并非如此?到底有什么地方是还没有想到的?

要想控制神志,下毒即可,可天心莲的药性只让师姐恢复了片刻,显然并不是中毒。

为何不是下毒?

一个念头从脑中急闪而过。

或许正是因为不想让天心莲生效,所以不选择下毒,否则师姐前来取血,她总能抓住机会为其解毒。

可仅仅只是为了取血,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一定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拂衣心中砰砰直跳,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光亮挣扎着想要透进,她伸出手拼命去触碰那道微光。手脚却仿佛被铁链捆住,难以再靠近半分。

急运内力,手臂却好像被无形的铁链拉扯着挣破皮肉,鲜血沿着手臂咕咕流下,染红铁链。

取血?为何取血?为何想要心头血?

心头的刺痛如潮水前仆后继地涌来,寒气弥漫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突然,光亮撕破黑暗,哗啦汹涌而至。

我知道了。

取血是为研制鹿吴山的傀儡,看是否能使其恢复清醒。

师父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重开清虚,这关键既然着落在她身上的玄灵内功,必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可又如何能让自己听之任之呢?若她真如江湖中所说,自废武功,散去功力,师父多年筹划岂非功亏一篑?

最好的办法是控制自己,才能让这内力为师父所用,借此实现他多年夙愿。控制一个人最快的办法,除了用毒,便是下蛊。

所以,师姐定是被蛊虫所控制。说不定是为了确保蛊虫在自己身上万无一失,所以才先行在师姐身上试用。

今日的师姐便是来日的自己,师姐的遭遇全因自己而起。

想到此处,拂衣全身脱力,瘫倒在地。双眼中如同刺入数万根银针,剧痛折磨得她冷汗直流。

师姐,抱歉。

拂衣调动丹田之中的寒气上涌,汇至双目,以此压制住双眼中的刺痛。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疼痛总算偃旗息鼓。

“自此之后,每当心绪不稳之时,郁结的寒气便会如期而至,久而久之,周围经脉被冻结,渐渐蔓延至全身,那时便再无回天之力。”

祝余前辈的话犹在耳边,原来便是如此吗?

拂衣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摸过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轻笑一声,眼睛虽看不见,心里却看得更清楚了。

天心莲既无法摆脱控制,那师父又是从何处寻到的办法呢?

“七八十岁的老者”吗?究竟在何处见过?

拂衣在脑海里仔细搜寻,回忆这数月以来遇到的人,脑海里的身形渐渐清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要卜上一卦?”

握着酒坛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是她们。

或者说,是她。

门外

灰色的身影从院中一晃而过,身形飘忽,形如鬼魅。

月光映照下,脸上的笑意更增几许森寒诡异。

竹林之中

“师父。”

亭子中那道清癯的身影缓缓抬起头,淡淡地问道:“他走了?”

“嗯,已经离开了。”实沈想起昨夜的情形,接着道:“山洞里还发现了硝石和硫磺。”

苏寻轻笑一声,“他这是在挑衅,还是说示威?若是拂衣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天水境放的可就不是烟花,而是炸药了。”

“这次是弟子们失察,师兄们已经轮流在山后悬崖处巡查,昨夜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苏寻摇了摇头,“不必,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那深崖不知堆积了多少白骨,谢与灵竟能完好无损地从那里上山,巡查的弟子又岂能拦住他?这小子,的确有几分本事。

想到这儿,脸上竟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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