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血阵

一阵醇厚的酒香随着冷风扑来。

衣衫褴褛的身形闯进大雪。只见他仰起头,一道清透的水线夹杂着落雪灌入喉中,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葫芦,长舒了口气,

“十年未见,没想到今日还是我们两个先到啊,应掌门。”说着侧了侧身子,“拂衣,又见面了。”

应远途道:“是啊,万里醉,好久不见。”

“万前辈……”拂衣刚想强撑着再开口,就被身后一道平稳的声音打断:“省些力气,不要分神。”

万里醉道:“久别重逢,今日便由我来为两位掠阵吧 。”

酒葫芦在雪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却始终不闻落地的声音。

一个身着灰衣、须发尽白的身影缓缓走近,手里还拿着那个一滴未剩的空酒葫芦。

漫天大雪遮住了日光,但那身干净的灰衣上却仍映射出点点银光,仔细看,是个骰子的模样。

“上次见面说要请你喝酒,也不算食言吧。”万里醉指了指他手里的酒葫芦,朗声笑道。

“多年情分,我不愿与你动手,让开吧。”

“你说说你,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跑到这冰天雪地凑什么热闹。”

拂衣的身形一顿,这道声音为何如此熟悉,虽然背对那人,但总觉得有一道视线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上。

“那你又为什么还要来?十年前的伤还不够重吗?”

脑海里那个模糊的身形逐渐清晰,是他,木宽。

万里醉道:“过了十年,总要看看我和这些傀儡谁强谁弱,不是吗?”

木宽道:“好。”

话音刚落,神色陡变,手里的酒葫芦猛地掷出,直冲面门而去。

万里醉道:“打架就打架,扔我的东西作甚啊?”

那酒葫芦将到眼前,突然碎裂开来,三枚骰子从中射出。万里醉衣袖一挥,将三枚骰子扫到袖中,满脸怒气,“那可是陪了我十几年的酒葫芦!”蓄力向前拍出一掌,已成碎渣的骰子混着暴雪朝木宽面门扑去。

万里醉欺身直进,中途瞥了眼一旁的酒葫芦碎片,满眼惋惜,心道:唉,早知道刚才就不扔出去了。

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过了百招仍未分出胜负,但是战场倒是离拂衣越来越远了。

疾风自左侧袭来,拂衣挣扎着想要起身迎敌。

“不用担心。”应远途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淡淡的花香从风中传来。

“好重的杀气。”拂衣眉头紧皱,显然应远途的话并不能让她安心。

“是风白楼的人。”

“没想到他们也对这清虚这么感兴趣。”

“风白楼是杀手组织,拿人钱财替人卖命是情理之中。”

“我的命吗?”拂衣喃喃道。

“依我看,这些人未必是来要你的命的。”

拂衣一愣,很快便已明白,原来是想要清虚重开的人。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到身后的声音响起。

应远途道:“这么快就解决了吗?”这话显然不是问拂衣的。

“法净大师既至,那群不要命的杀手自然有寒林寺的人来应付,想来还是你这里更需要我。”

来人正是迷方谷谷主祁简。

应远途笑了笑没有说话。

祁简凝神蓄力,磅礴的内力汹涌而出,汇入眼前的阵法,将那些怒吼着冲上来的傀儡困在其中。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这些傀儡竟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应远途看着那些倒下后反复爬起的黑影,缓缓说道:“幸好那几个孩子不在这里。”脑海里浮现出那四道夕阳下并肩离开的身影。

祁简点点头,“是啊,幸好不在,但愿鹿吴山那里情况会好一些。”

便在此时,一袭青衫突然闯入几人的视线。

应远途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拂衣心绪不稳,真气在体内乱窜。

“稳住心神,否则你会走火入魔的。”

“师父……”拂衣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穿过密密麻麻的傀儡群落在那道清癯的身影上。

五指穿透肩胛骨,鲜血淋漓,苏寻抓住那只手臂打量着眼前那张失神扭曲的面孔,失望地摇了摇头,蓄力推开那具傀儡,再次涌入黑影,却始终迷茫寻不到方向,一瞬间好像又变成了多年前那个在北境迷路的小孩。

“她是医者,守的是济世救人的本心,可若清虚重开,不正违背了当年的初衷吗?”

是啊,这样满地鲜血、残肢遍布的场景她定不愿意看到,所以为什么还不来阻止我呢?

茫茫天地间,仿若空无一人,只有狂风暴雪模糊了视线。

苏寻茫然地站在傀儡之中,满身是血,却浑然不觉。

已经十年了,原来连这一面也见不到吗?

“你迷路了吗?”

一道清亮的声音穿过层层风雪,来到身边。

是幻觉吗?

苏寻猛地转身,那张熟悉的面孔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络缘……”

“你迷路了吗?”黑气自双眸中渐渐褪去,澄澈的目光注视着那道有些苍老的身影。

苏寻缓缓抬起手,一点点靠近她的脸颊,将要碰到之时,瞧见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急忙收回。

“我叫夏络缘。你呢?”说着牵起了苏寻那只垂在身侧的手。

分明是一片冰冷,但苏寻却觉得有种熟悉的温暖。

泪水滴落在两人握紧的手上,他缓缓答道:“我……叫……苏寻。”

十年间的所有愧疚、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解脱,短短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直直地向后倒去。

夏络缘连忙扶住他满是鲜血的身体,“你怎么了?”

苏寻将头搭在她的肩膀处,顿了半晌,慢慢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那张阔别十年的面容,时间飞速倒退,好像停留在当年的那场大雪。

他轻声开口:“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出去吗?”

“当然可以。”夏络缘轻轻拂掉他脸上的泪水,“你别哭了,我肯定带你出去。”

可是眼前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泣不成声。

夏络缘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难过,拍拍他的背,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这个动作好像在一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铺天盖地的过往如潮水般涌来,从当年的雪地初次相遇再到十几年来并肩江湖,回忆中的那道身影和眼前的渐渐重合。

只是当年的青丝已夹杂白发、从青涩到俊朗的面容多了几条皱纹,那个洒脱恣意、不可一世的潇洒剑客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悲苦。

原来,已经这么久没见了吗?

放在他背上的那只手顿住,夏络缘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轻叹口气,柔声道:

“这十年,很累吧?”

苏寻慢慢抬起头,正对上那道柔和的目光。

“辛苦了,苏寻。”

“络缘……”苏寻跪在地上,双手垂在身侧,“对不起……当年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对不起……”

“那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夏络缘目光自左至右慢慢扫过那些傀儡和人群,朝他伸出手,“那这一次,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师父!”拂衣看着苏寻缓缓拔出背上的长剑,递给夏络缘,控制不住地想要奔上前。

“那是你的徒弟吗?”

“嗯。”

“一看便知是个天赋极好的人。”

“嗯。”苏寻转头望向挣扎着想要阻止自己的拂衣,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拂衣,对不起。”

“师父先行一步。”

“师父!不要!师父——”

嘶喊湮没在咆哮之中,长剑自苏寻背后刺入,从夏络缘后心穿出。

下一瞬,大火冲天而起,将两道身影吞没。

“师父——”

雪花落进眼眶,视线一片朦胧,恍惚间那个满身死气的“鬼”再次从风雪中走来,朝她伸出手。

可是这一次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你是来索命的鬼吗?”

“要跟我走吗?”

“我们要去的地方暖和吗?”

“嗯。”

“你真的不是鬼吗?”

“不是。”

“拂衣,过来,今日授你天水剑法。”

“内功要诀在于凝神静气……”

“不错,做得很好……”

“师父……”拂衣再也支撑不住,吐血倒地,视线紧盯着那道火光,撑着身子朝前面爬去。

“拂衣!”

“叶拂衣!”

应远途想要上前拉住她,可是瞥到了汹涌而来的傀儡,还是收回了手。

冲天的大火中,鲜血急速蔓延,汇入地面,看似杂乱却又像是遵循着什么轨迹般,一个人脸似的形状慢慢显现,阵法中的傀儡们一齐怔住,低吼止歇,一瞬间,偌大的冰原只有呼啸的风声。

鲜红的画面一遍遍冲击着视线,拂衣捂住脑袋,觉得头疼欲裂,十年前那个模糊的影像终于重现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反复折磨她的图案在此刻终于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骷髅。

火光中的苏寻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动作轻柔又眷恋。

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低声喃喃:“以我之血,焚尽残躯,阵起。”

一团黑气自蔓延的鲜血中陡然升起,被熊熊燃烧的大火裹挟奔上天空,随着呼啸的冷风,将浓烈的血腥吹遍整片冰原。

“师父——”拂衣朝着那道火光爬去,满身是血,声音含糊不清。

不远处阵法旁的几百人始终一动不动,直到此时,突然转过头一齐看向拂衣。

虽然没有声音,但拂衣还是听见了那两个字——“多谢。”

他们转过身,目光看向那群暂时停歇的傀儡,视线中有温柔,有眷恋,有遗憾,有释然,唯独没有半分恐惧。

同苏寻望向夏络缘的目光一模一样。

“不要!”拂衣喊道。

数十道身影先后跃起,义无反顾地坠向世人眼中的死地,哪怕下一瞬就会被那些毫无神志的黑影撕碎。

“血阵!是血阵!”一个满脸惊恐的中年人指着跃起的身影,踉跄着后退,“是那个人回来了……”

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低声喝道:“别瞎说!”

可在场的人大多都是江湖高手,话音虽低,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江湖秘闻中这血阵太过阴毒,失传已久,鲜有人知。十年前北境一事后,便有人怀疑过是因血阵才出现了如此多的傀儡,但渐渐众人都不愿再提及此事。

“内力耗尽尚有救治余地,若是鲜血流尽,那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原来竟是此意吗?那日祝余前辈的话犹在耳边,初时本以为是不要自己在天心莲反噬发作之时流血过多之意,现在想来似是另有所指。

“是叶拂衣!”

一道满是怒气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闪着寒光的兵刃一齐指向那道挣扎着站起来的单薄身形,所有的恐惧、愤怒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他们心中的罪魁祸首身上。

“就是因为她,北境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是她放出了这些傀儡!”

“这阵法定与她有关!”

“那么多人好端端地突然中邪似的去死,肯定是她用了什么妖术!”

“凭什么她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而我的亲人却要毙命于此!”那人双目圆瞪,手里还抱着半只残躯。

“杀了她!”

“杀了叶拂衣!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拂衣瞥了眼那群站在阵眼周围边缘戟指怒骂的人,没有出声。

“人面兽心,蛇蝎心肠,真是妖女!”

“杀了她!杀了她!”

如浪潮般的喊杀声突然止歇,凛冽的寒光闪过,凌厉剑气撕碎怒骂,天水境百余弟子持剑挡在拂衣身前,剑尖直指众人。

“拂衣师姐!”

实沈赶到她身边,满脸担忧地伸出手想要扶住那道单薄的身形。

拂衣摆摆手,指向远处的地下,冷声道:“带析木师姐回去。”

实沈看向那道白雪覆盖的身形,愣了片刻,紧接着一道胜似冰霜的声音响起,“将析木师姐平安带回去。”

实沈还欲再说些什么,可是望向那张阴冷的侧脸,终于还是咽下了,听话地转身离开。

“想走?”

一柄长剑飞出,直取实沈背心。

寒光闪过,“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偷袭的那柄长剑断成数截,“叮当”落地。

拂衣站在实沈身后,剑指偷袭之人,神色冰冷,更胜风雪。

“师姐……”

“走!”

人群再次喧闹。

“天水境包庇纵容此弟子作恶,更是罪不可恕!”

“苏寻呢?怎么不出来管教弟子?是死了……”他话音未落,一道血线溅出,寒光擦着脖颈而过。

眼见就要人头落地,一道沉静的身形拦在那人身前,格开了这一剑。

“阿弥陀佛,叶施主,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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