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风是一切的主宰。它从远方的地平线吹来,无声地翻卷着无尽的草浪,穿过村庄,掠过羊圈,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无始无终地流淌。这里没有城市的钢铁、喧嚣和人造的光辉,只有一片灰白的天、一片冷硬的地,以及那些终日低头吃草的羊。
天空永远是低垂的灰白色,太阳像一颗失了生机的眼珠,悬挂在遥远的地平线边缘。它既不升起,也不完全落下,冷漠地注视着这片苍凉的草原。草原的尽头,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那条路如同一条蛇般伏在地面上,从村庄蜿蜒着向远方伸展,仿佛引诱着什么,又仿佛在躲避什么。村里的人说,那条路通向“城”,可“城”到底是什么模样,对村庄的孩子来说,却不过是一个朦胧的传说,像是风吹起的一个虚无的泡影,远不可及。
这个村庄没有名字。在地图上,这里不过是草原的一角,是人迹罕至的边缘地带。但村里的人却习惯称它为“边境”。这个词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叹息,既是对这片土地的承认,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某种妥协——他们被困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既无法迈出一步,也无从后退一步。
羊圈是村庄的中心,那些粗糙的木板和生锈的铁丝勉强围成了一个破旧的围栏。木板早已开裂,缝隙间渗出一道道干燥的纹路,像是土地的伤口。米亚站在羊圈边,透过裂缝望向草原。母亲正弯着腰在羊圈里撒饲料,一手提着铁桶,一手熟练地将干燥的粉末撒在地上。羊群簇拥上去,低头啃食,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但毫无波澜。
母亲的背影瘦削,肩上的围巾打得很紧,她的一只手常常停在半空中,似乎是因为劳累而短暂僵住,才继续下一个动作。米亚注视着她的手,发现母亲的指节粗大,手背上布满皱纹,指甲周围是一层厚厚的老茧。那是长年与饲料和粗糙工具打交道留下的痕迹。
“它们得长得快些,”母亲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这样才能早些送走。”
“为什么要送走?”米亚问。她蹲在羊圈外,用指尖拨弄着地上的干土。
“城里需要它们。”母亲只是平淡地说。
“城是什么样子的?”米亚抬起头,目光落在母亲消瘦的侧脸上。
母亲停顿了一下,她低头整理铁桶里剩余的饲料,动作依然熟练。几只小羊踉踉跄跄地跑向母亲,鼻子在她的围裙边嗅来嗅去。她轻轻推开它们,但又伸手拍了拍其中一只的头。
“你以后会知道的。”母亲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米亚没有再问下去,但她的目光却停留在羊圈外的那条土路上。那条路像一把锋利的刀,割裂开草原与村庄,将所有离开的羊带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几周后,一辆货车沿着那条路驶进了村庄,它的到来像往常一样带起了村庄短暂的骚动。车身笨重,轮胎碾过土地时发出低沉的轰鸣,扬起的尘土像一层灰白的幕布,将货车笼罩起来。村里的孩子们围在车旁,看着司机跳下车,扛着从城里带来的物资进了村长家的院子。
货车的存在,是村庄和城之间唯一的联系。村民们会将挑选好的羊赶进车厢,换取面粉、织布和铁器。货车离开时,总是装得满满的,羊的咩叫声从铁皮门后传来,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哀鸣。
米亚跟在母亲身后,看着羊群被从羊圈里挑出来,沿着土路赶向货车。羊群的铃铛声在空气中回荡,它们挣扎着,甚至试图转身逃跑,但最终还是被推上车厢。铁门关上的瞬间,所有的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引擎的轰鸣,裹挟着空气中扬起的灰尘。
“它们去了城里,还会回来吗?”米亚站在母亲身旁,仰头问道。
母亲站在她身后,低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村庄上空的天空,混合着疲惫、无奈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不会。”母亲轻轻说道。
“为什么?”米亚追问。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回答。最后,她低声说道:“它们的命不在这里。”
货车渐行渐远,卷起的尘土像一道屏障,将村庄和草原分隔开来。米亚盯着土路尽头的灰白色雾气,感觉胸口有种难以形容的闷痛。
晚上,火堆燃烧在村庄的中央,火光映着老人们的脸,他们的影子在地面上摇曳。火堆旁的对话总是很轻,像是一种无声的共识,只有偶尔有人抽着烟斗,轻轻吐出几句话。
“听说,城里的人能把羊改造成别的东西。”
“变成什么?”另一个人忍不住追问。
“没人知道,但它们再也不是羊了。”老人吐出一口烟,目光落在火光中,仿佛在勾勒某种模糊的幻象。
火堆里的木柴啪地一声裂开,冒出一缕烟,随风飘散。米亚坐在远处,抱着膝盖,听着这些陌生又遥远的词句。她不知道“改造”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羊在城里会经历什么,但火光在老人脸上的映射让她隐隐感到害怕。
母亲没有参与这些对话。她坐在火堆的另一侧,低头缝补着一顶帽子,仿佛没有听见这些传闻。米亚看着母亲手中来回穿梭的针线,觉得她的动作有些机械,甚至有些像货车装羊时的那个司机。
“羊去了城,会变成什么?”米亚问过村里的老人,也问过站在货车旁的司机,但没有人回答她。司机总是低着头搬运货物,偶尔抬起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群物品,而不是活物。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只在必要的时候喊一两句,而当米亚靠近时,他们的目光却像是透过她的身体看向别处。
村里的日子是一成不变的。清晨,羊圈的铃声响起,母亲系紧围巾,开始一天的劳作;中午,阳光将草原晒得发白,羊群懒散地趴在地上;晚上,风拂过村口,土路变得安静,仿佛从未被车轮碾过。
最近的几天,村庄里开始出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米米亚听见孩子们说,有人在村子附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铁片,还有半埋在草丛里的金属碎屑。有人猜测是货车掉下来的东西,有人却说,是城里人抛弃的残渣。
下午,米亚坐在村口的栅栏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跑来。是村里的男孩卡特,他跑得气喘吁吁,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米亚!看这个!”卡特站到她面前,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块不规则的金属片,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边缘闪着暗淡的光。
“这是我在草丛里捡到的!”卡特得意地说,“你说,是不是城里人丢的东西?”
米亚接过铁片,仔细端详。那些纹路像是一种复杂的符号,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她用指尖轻轻触碰,感觉到一阵寒意从铁片上渗进了皮肤。
“看起来怪怪的。”她低声说。
“怪什么怪?城里的东西就是比我们这里的好!你不懂。”卡特不以为然地把铁片抢回去,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口袋里。
米亚没有再说话。她低头看着土路尽头,风从那里吹来,卷起了地上的沙土,让她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晚上,米亚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还把卡特捡到的金属片描述了一遍。母亲正低头缝补着一顶帽子,听到米亚的话后,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妈,那是什么东西?”米亚问。
母亲停下手,抬头看了一眼金属片,目光在铁片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低头继续缝补帽子。
“不要去碰这些东西。”母亲的声音很轻。
“可是为什么?”米亚追问,“城里人做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母亲的针线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她的手紧紧握住了针的柄,目光低垂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米亚,”母亲低声说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
米亚站在原地,看着母亲低垂的头和紧握的手指,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情绪从母亲的身体里流露出来。那种情绪像一场隐藏的风暴,深埋在她的沉默中。
村庄的时间像是被草原的风拉长了,每一天都似乎没有尽头,但每一天又都相似得让人分不清彼此。羊群的咩叫声和铃声交织在一起,成为生活的背景音。孩子们在村口追逐着彼此,男人们忙着修理羊圈,女人们在家里编织衣物。
傍晚时分,村口的栅栏边聚集了一群大人和孩子。有人坐在栅栏上,有人倚着木板聊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土路的尽头。那是货车该来的日子,但这一次,它似乎比往常晚了一些。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人低声问。
“货车不会出事,它们比人还可靠。”一个男人回答,语气中带着些许嘲弄。
“可靠?它只是机器!”另一个声音插话,“城里人做的东西,不一定全都好。”
米亚站在人群后面,听着这些交谈。她盯着远处的地平线,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土路被黄昏的光线映照得模糊不清,似乎它真的通向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地方。
突然,远处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货车终于出现了。它的车身在夕阳下反射出暗淡的光,像是一只缓缓爬行的铁兽。人群静了下来,目送着它驶近村庄。
货车停在村口,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他的脸被灰尘和油渍覆盖,神情冷漠。他没有理会村民的目光,而是径直走向村长的房子,开始卸下货物。
羊群被赶向货车时,它们的反应比以往更加激烈。铃铛声在空气中回荡,羊群发出高亢的叫声,像是在抗议。司机毫无表情地推动铁闸,冷静地指挥着村民将羊赶上车。
米亚站在人群后面,感到一阵寒意。货车的车厢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冰冷,它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铁箱子,将所有的生命吞噬进去。
羊群被装满后,司机关上铁门,引擎再次轰鸣。货车缓缓启动,卷起一阵尘土,驶向土路的尽头。
“它们去了城里,会变成什么?”米亚低声问自己,但依旧没有人能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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