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是从那以后,关系才好起来的吧?”沈霖循着记忆说,“我记得周一返校的时候,你还给我复印了你的笔记,说是谢礼。”
沈霖谴责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你最开始挺怕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没有在怕吧?”闻静艰难地辩解道。
不知道她当初究竟是表现得有多糟糕,才会让他以为她在怕他。
“嗯,反正我们已经和好了。”沈霖显然不相信她的辩解,但很大方地伸出手,“闻同学,我们握一个和好的手吧。”
他就站在路灯下面,暖黄的灯光和飘扬的细雪落在他的发梢,被灯光褪去了那些属于成年人的锋利感,好像一只无害的大型犬类。
于是闻静很受蛊惑地伸出了手。
也许是嫌弃她动作太慢,沈霖一把抓住她的手握住。
两只在冬天里失去温度的手紧紧相贴,其实并没有多少旖旎,只剩下冰凉的触感。
沈霖抓着她的手用力晃了几下,然后松开,声音听起来很愉快,“闻同学,恭喜我们,时隔九年,重新成为了朋友。”
闻静跟着笑了一下,“是隔了很久。”
剩下的半条路,沈霖一直试图就他找回的记忆和闻静达成共识。
大多数时候闻静都会以“好像”、“有点印象”、“应该是这样”之类模糊不清的措辞应对。
而沈霖每每听到她这么说,就会根据他的记忆事无巨细地把事件描述一遍。
闻静含笑听着,从他的角度出发去体会事情的另一种面貌。
拐过了丁字路口,他们终于抵达一条有点人烟的街道,路边一个老爷爷推着车慢吞吞走,车上立着扎糖葫芦的草靶。
“你想吃糖葫芦吗?”沈霖问。
闻静觉得这个天气吃糖葫芦有点冷,但她不想打断这种气氛,所以点点头。
于是沈霖快步追上去,挑拣了两根撒着白芝麻的糖葫芦。
掏出手机付钱时,傅弘半个小时前发的消息一条条跳出屏幕。
【对了,忘了说了,闻静应该不是喜欢你。】
【正常来说,要是她对你有意思,听到你和其他异性发生过那种浪漫往事,哪有心思关注什么面具不面具的,更别说给你发好人卡了。】
【我今天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闻静的脑回路是真特么异乎常人啊,为了应付家长找你演假情侣,放在她身上好像也没问题。】
【所以兄弟,放心哈,安心演你们的假情侣就是了,闹不出什么大事!】
沈霖同学聚会后第一次约闻静出来,确实很担心她会不会有其他意思,但现在看到这种消息,好像也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心情放松。
“怎么了?”闻静走近,好奇地问。
沈霖付完钱,摁灭手机,塞进口袋里,摇了摇头,“没事。”
他拎着两根糖葫芦回来,递给她一根,“试试。”
闻静接过,咬了一口,忽然一顿。
“不好吃吗?”
闻静摇了摇头,又开始咀嚼,笑得眉眼弯弯,右手比了个大拇指,又把他手里的糖葫芦往他跟前推了一推,“好吃的,你也尝尝。”
沈霖毫不怀疑地咬了下去,一秒过后,他连连呸着,将半块糖葫芦吐到了袋子里。
再抬起头,望着闻静难以置信:“闻同学,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骗人了?”
闻静这才把糖葫芦吐进纸袋,笑得弯了腰,“我就想看看,你吃下去会是什么表情。”
沈霖看着糖葫芦坏掉的内芯,又看看闻静,当真是哭笑不得,“为了骗我吃,你还咬了好几口,对自己倒狠得下心。”
这下连谴责她的话都没法说了。
沈霖无奈,迈步到自动贩卖机前,点了两罐热咖啡。
要付钱时,闻静连忙抢了过来,“算我的算我的。”
沈霖任凭她付款,等着闻静把咖啡递到他手里。
他啧了一声,“感谢闻同学的工伤赔偿。”
闻静眼睛上瞟,假装没有听到。
街道前方,推着自行车的老爷爷还在慢吞吞地走,也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山楂是坏的,但这样冷的春节雪夜,两人也都不太忍心去说什么。
于是以比他更慢的速度,在后面慢慢挪动着。
沈霖单手握着温热的咖啡罐,另一只手插在兜里,手机冰凉的屏幕贴着他的指尖,提醒他傅弘那几条消息的存在。
“闻静,好像当初还忘了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和我做假情侣,不会让你喜欢的人误会吗?”
闻静微微侧目。
沈霖目视前方,表情很平淡。
又是闻静捉摸不透的模样。
或者说在沈霖不愿意的时候,他总有本事把自己的情绪封闭得紧紧的,不给人探究的机会。
闻静这时才尝到那枚坏掉的山楂,倒牙的酸涩在喉口化开,她拉开咖啡的拉环喝了一口,用苦涩压住。
“无所谓吧,他不会在意,更谈不上误会。”
很平静的语气,像是很喜欢对方,但又无可奈何,于是接受了一个无可更改的结果。
沈霖本意并不是看到她如此失落,因此即便此刻心里掠过几分异样,却还是忽视了它。
他尽可能让自己真诚,起码语气真诚:“也许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他在乎呢?”
“会吗?”
“会吧,”他勾起嘴角,玩笑的语气:“是什么样的人啊,我认识吗,帮你看看?”
闻静垂下头,只轻声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个温柔又善良的人。”
她聊起那个人的表情很温柔,沈霖心里的异样感更加强烈。
他终于没忍住说:“如果没有希望,那也可以放弃吧,你也不是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吧?”
话音刚落沈霖就开始懊悔,果然看到闻静笑容勉强起来。
“说不定呢,也许有一天。”
沈霖正想着如何补救,忽听闻静问——
“那你呢?”
闻静向他调转枪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沈霖回答得很干脆。
“一次也没有过吗?”
“一次也没有。”
他被她的追问逗笑了,笑得很无所谓。
造物主赠予他一张迷人的脸,轻易让很多人为他怦然心动,却又因他刻意划下的楚河汉界望而却步。
大概只有闻静不甘心让执念只成为执念,偏偏要跨过他的提防、试探他的用心,总以为相处中的某些瞬间,他待她有几分例外。
可原来没有。
咖啡已经重新冷掉了,再喝下去反而让脾胃生冷,闻静快走几步,将易拉罐掷进垃圾桶。
“啊……好像有个例外。”
沈霖在背后忽然说。
闻静停在半空中的手僵了一秒,才慢慢揣回口袋。
再转过身时,她已重新装饰出温和微笑,好像自己仅仅只是站在同学好奇的立场。
“什么例外,我认识吗?”
“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应该说是印象深刻。”
沈霖脸上难得浮现出一点羞赧,“高考完的暑假,我曾经收到过一条短信。”
闻静苦涩一笑,“你收到的短信恐怕不止一条。”
“但那条不一样。”
闻静强自镇定下来,预备要听个明白,那条短信究竟哪里不一样?
却见沈霖眉头轻拧,挣扎了一番,再开口时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
“这几天,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嗯。”
闻静不知道他们怎么从短信跳到了家庭话题,不过她也实在无法对他的家庭关系做出评价。
“在我小时候,其实他们表现得,还不像现在这么毫不遮掩……”
以至于沈霖一直以为,他们不过是比旁人的父母更冷淡一点。
直到中考完的暑假,傅弘拉他去了隔壁市看演唱会。
入场前,他们去附近的商场吃饭,夹在人潮中往里走,沈霖忽然瞥见了父亲。
父亲和一个没见过的女人,带着小孩坐在亲子乐园。
沈霖一开始根本没意识到那代表什么,直到听见那小孩喊了一声——“爸爸!”
于是他的父亲,很快就伸手,把那个陌生小孩抱进了怀里。
“我真的很意外,他竟然有耐心陪小孩,毕竟他从来都没空陪我,我还以为他天生性格冷淡。”
沈霖缓缓往前踱步,声音渺远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闻静一怔,笨拙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沈霖……”
沈霖朝她笑了一下,“我当然冲过去跟他大吵了一架,他很意外,但竟然一点羞愧都没有,只命令我立刻离开,好像我才是个外人一样……也可能我确实是外人吧。”
演唱会自然没有看成,傅弘战战兢兢地陪他一起乘上回家的高铁,看他一遍又一遍给母亲打电话。
打到第十遍,电话终于接通。
沈霖语无伦次地跟母亲描述父亲出轨,但是母亲只说她知道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如果他当时能更聪明点,就该明白母亲的反应并不是不知情。
但他就是没明白。
在这个被父亲背叛的家庭里,他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和母亲从此站在同一边。
也许是他向母亲索取的感情太多了,超过了她可以给予的极限,因此在他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母亲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戳破了他的幻想。
那是七年前的7月19,第二天是他十八岁生日。
他买好了蛋糕,打电话问母亲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母亲终于开口——
“沈霖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他面无表情,一字字复述道。
“电话那边有个陌生男人叫她今晚陪他,她说好,她确认我听完才挂断电话。”
沈霖忽然站定,凝视着面前的街道,仿佛七年前的那通电话,跨过茫茫雪色,仍旧在他耳边经久不散。
“我妈好像比我爸更爱我一点,因为她愿意为我装三年。但她好像也比我爸更恨我一点,因为她一定要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告诉我真相。”
说到这里,沈霖下意识去兜里摸打火机和烟,但看到闻静,顿了顿,又松开了抓着打火机的手。
“很矫情的故事吧?”他笑说,“不过当时毕竟还差一天成年,请你原谅一个未成年人的玻璃心。”
闻静的神情有点哀伤,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说她不介意,还是说他不算矫情。
“总之,当时情绪很糟糕,生日什么的也不想再过了。”
沈霖轻描淡写地把那个混乱夜晚带过去。
“但是,20号的零点,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在漫长插曲后,他突然拐回正题,语速比平时更快,眼瞳因忆起旧事微微失焦。
因此他没能看到。
那一刻,闻静仰起头,蓦然睁大了眼睛。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我看了太多遍,我确实能把那条短信背下来……”
在凌冽的冬雪中,沈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耳根不由自主开始泛红。
“从遇到你的那天起,我回忆起这段时光时,想起的不是清晨六点的黎明和冷风,而是期待着和你相遇的每一次雀跃和欣喜。”
随着他念出的每一个字,闻静感觉心脏正一点一点,被攫住。
“谢谢你,祝你一切都好。”
他的音调里透着风雪也掩饰不住的愉悦,连神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闻静,你看,原来我的存在,曾经让某个人觉得世界变好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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