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看到闻静的长相,就会觉得她是一个很爱哭的人。
但其实不是那样的。
就算被同学和舍友那样针对,就算被爸爸说了那样的话,她都可以不哭出来。
也许闻静曾有过很多想哭的时刻,但她其实很会忍耐的。
可当奶奶伸手招呼她偷偷走进厨房,给她盛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鲑鱼汤,然后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说,我们静静也要补脑的,哥哥有的静静也要有。
闻静就会没有任何自制力地流下眼泪。
就像现在,当有人站在那里,说她不愿意的时候。
悬在她眼眶中的泪珠,就开始前赴后继地涌出,怎么止都止不住。
所以人类真的是很奇特的物种吧?
可以对恶意筑起铜墙铁壁,却在碰到柔软的关心时,所有防御都脆弱得一触即溃。
沈霖以为她是因受欺负和取笑而哭,但不是那样的,她是因为他,才会哭出来的。
因为他站出来,说她不愿意;因为他制止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暴行,没有因为素不相识就袖手旁观;因为他牵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穿过所有窥伺的视线,由喧哗走到了宁静。
压抑了一整年的委屈,便如决堤的河水般,向她汹涌而来,势不可挡。
她惊慌失措,很想对那个男生说谢谢,很想说他可以回到他们班继续聚会了,也很想钻进地缝里,躲进一个安全的喘息之地。
可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了,一开口,哭腔就会从喉咙里满溢而出。
唯一能藏起自己的屏障,只有捂在脸上的手掌。
很久以后,男生消失了。
她以为他被她烦走了,却没想到他去而复返。
瓷砖地板上,男生咚咚的脚步声由快到慢、由远及近。
明明是那个年纪的少年,却很有分寸地,在离她两步远时停了下来,留给闻静一个安全距离。
然后,清亮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你不想让人看见的话,里面有张面具,你戴着吧,我也不看你。”
闻静怔怔放下手。
目光所及,是男生别开脑袋翘起的黑发,和向她伸来的一张面具。
明明它和猪八戒头套一样,都把自己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后面。
但这一次,她却觉得,自己心里那些惊慌的褶皱、决口的堤坝,都被面具好好地、重新保护起来了。
一种陌生的、软胀酸涩的奇怪情感从心底涌出。
闻静第一次尝到这种感觉,懵懵懂懂、茫然不知。
男生领着她去了楼下的奶茶店。
像所有不知道女孩子口味的人一样,男生抓了抓脑袋,然后给她点了一杯草莓奶茶。
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她觉得下午被凉水浇透的那颗心,又重新暖和过来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奶茶,望着外面发呆。
男生坐在她对面低头玩手机,既没有看她,也没有出口安慰,但也没有显得很烦躁。
就好像一个一直哭的闻静坐在他旁边,也并没有让他很困扰一样。
正是这种态度,让闻静惊慌失措的情绪、止不住的泪意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然后拥有了一点点、开口诉说的勇气。
“我可以对这些事感觉不开心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男生的表情。
因为很害怕,他脸上会出现像老师和父母一样的烦躁。
过了很久很久,闻静都已经开始觉得恐惧了,她才听到他说。
“你可以不开心啊,如果别人对你不好,你当然可以觉得不开心啊。”
他说“当然”,好像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男生不知道的是,那是一整年来,第一次有人说,闻静是可以不开心的,闻静也是可以不愿意的。
她情不自禁地又问,“那我……有很麻烦吗?”
说完的一瞬间,她开始后悔。
就算原本他不觉得麻烦,但她这样喋喋不休,小心翼翼地问来问去,他也会觉得麻烦了。
所以她飞快地转过头去看了男生一眼,快到几乎只看清了他清亮的一双眼眸,然后迅速跟他道歉。
然而男生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表达出任何烦躁之意,相反,语气里很纳闷的样子。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你一点也不麻烦啊。”
就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叩在了她冰封的湖面上,闻静听到了,冬天快要结束,水流在冰面下潺潺流动的声音。
“原来我不麻烦啊,”她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原来闻静所要求的事情,并没有很麻烦啊。
在那天结束的时候,男生说要送她回家。
她拒绝了,她实在不好再劳烦他了。
等坐到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她揭开面具时,才第一次看清了那张面具的正面。
那是一只看上去就很机灵的小狐狸。
回到家,她肿胀的眼睛立刻就引起了父母和闻动的注意。
她很明显地看到他们都皱起了眉头。
他们已经对闻静敏感的玻璃心感到很厌倦了。
闻静默默钻进了房间,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请他把她之前提交的文科班申请表换成理科。
物理老师在那头,发出了重重的不悦的一声:“嗯?”
那时候闻静的成绩已经很差了,而黎城一中总是习惯将成绩很差的学生都安排去文科班。
一种跟女孩子学不好理科类似,根深蒂固的偏见。
他们班很多人都准备去文科班,继续下去,闻静大概率还会和姜觅彤他们待在一起。
老师的语气又凶了起来,“申请表已经交了,你现在要怎么样?你要我去教导主任那里把这些申请表全都拿回来,专门为了你一个人改这改那吗?你早干嘛去了?”
闻静攥紧了手机,目光盯着桌面上的狐狸面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她轻声说:“老师,我现在手里有一把刀。”
电话那头,老师抱怨的声音忽然一顿。
她继续说:“如果您不愿意帮我换那张申请表的话,我大概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对着手腕割下去。”
闻静并没有自残的打算,但如果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才能换来老师不怕麻烦的妥协,那她也不害怕,真的向自己手腕划上几下的。
“你学会威胁老师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老师骂骂咧咧的声音,但是最后老师还是勉强地表示了同意。
那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关心她的安全和生死,仅仅是因为,一个寻死觅活的闻静,会给他即将结束的班主任任期,增加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期末成绩出来以后,高二分班名单陆陆续续发到群里,闻静如愿以偿地和旧日同学分道扬镳,宿舍自然也换去了新班级。
事情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父母甚至没有察觉这一切。
因为闻动高考失利,他们焦头烂额地为闻动复读与否争执不休,分不出精力关心闻静学文科还是学理科。
一直围绕她的噩梦,这么简单就摆脱了。
她想,她这不是可以自己做到的吗?
她也并没有去要求他们,去学校里为她出头,去找那些学生的家长理论。
闻静并没有向他们要求这些东西,闻静是可以自己处理的。
闻静唯一想要的,只是有人能站在她这边。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可再简单,也只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曾经站在她这边,给过她一点鼓励和勇气。
七月的那个夜晚,她太慌张、情绪太激动,以至于在过去很久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种酸胀的情感是什么。
但太晚了。
有人叫过那个男生的名字吗?闻静没印象了。
她一直泪眼朦胧,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
记忆中唯一清晰的,只有他后脑的蜷曲黑发、拽着她穿过人群的漂亮手掌、和他腕上的黑色手表。
这就是全部了。
像一场美丽的邂逅,而后迎来无疾而终的结局。
在黎城一中数以千计的学生里,她想他们再也不会相遇。
狐狸面具被挂在了床头,像一张鼓励着自己的护身符。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男生会送她这样一张面具,不过在看着它时,她会觉得,她也可以像狐狸那样聪明一些吧。
高二的第一天开始了。
老师将她安排在一张空着的座位旁边。
她的同桌还没有来,不过闻静也并不是很在乎。
在经历了姜觅彤以后,她已经学会了,对朋友和同学关系都不再强求。
安安静静地读完了早自习,她开始收拾新发下来的课本。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好,今天新来我们班吗?”
那个男声非常清亮,像从冬天里汩汩流出的泉水。
闻静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
她愣了下,课本从手中滑下来了,也没有发觉。
她几乎不敢置信地转过了头。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就是一只向她举起的漂亮手掌,和扣在腕上的黑色腕表。
少年正站在阳光降临处,歪头奇怪地看着她。
停滞的时钟再次拨动指针,河水从冰层下奔涌而过,蜷在树梢的花苞用力舒张,泥土下的种子不安分地开始躁动。
在九月的夏日中,闻静听到了春天到来的声音。
故事可以有后续,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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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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