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料峭逼人,四人站在山边看了一会儿风景,只恐再静站片刻,便会因畏寒而怠于行动。
因此重新回到车边,将所携装备尽数取出,找到合适的地点开始搭建帐篷。
郁思弦先替陆照霜组装,陆照霜在他旁边打下手,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做起事来默契十足。
闻静露营的次数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在接受纪秋柏的指挥,因此剩她自己时,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静静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帮你,”陆照霜从忙碌中抬头,连忙说道。
“没事,我也挺想自己试试的,”闻静笑着摇了摇头。
沈霖将最后一袋东西从车上拎过来,走近便望见这场面——
那边是通力合作、动作迅速的陆照霜郁思弦,这边是形单影只、笨手笨脚的闻静。
对比过分惨烈,他简直没眼看下去。
“怎么不等我?”
他放下东西,自然而然,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支架。
闻静拽着没松手,只觉得好笑,“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能搭的好吗?”
“哦,”沈霖只淡淡地道了一句,“可我就是想帮你呢?”
闻静一愣,手上的气力不自觉松了几分,支架立刻被沈霖抢过。
他一言不发,开始动手帮她组装。
沈霖夏季露营经验丰富,做这种事情得心应手,甚至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意思。
可闻静此刻却难有欣赏的心情。
他气定神闲,却在她心里掀起一阵微风,吹得落叶纷飞、静水波涌。
那些不同寻常的讯号,正在跨过他们最初划下的边界,无声无息侵入她的领地。
仿佛逼近某种临界点,以至于她终于听到隐在暗处的声响。
是水即将达到沸点时,嗡嗡的低鸣。
*
郁思弦率先开始,不多时,沈霖便后来居上。
他动作敏捷迅速,自然引起了陆照霜和郁思弦的注意。
陆照霜微微侧目,瞥着自家弟弟的身影,眉头有几分不解地拧起。
“他以前干活有这么……”陆照霜停顿好几秒,才艰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装吗?”
郁思弦忍俊不禁,“你还没看出来吗?”
“看出什么?”
郁思弦意有所指,“他正在开屏。”
陆照霜挑了下眉,再度望去。
只见闻静正努力寻找帮忙的空隙,而她那看上去姿态俊逸、云淡风轻的弟弟,其实但凡抬头,目光都在无意识寻找某个人影。
或者说不止今日。
从来伊冬的那天起,沈霖简直就像一只追着逗猫棒的猫,一直在绕着某人打转。
“这可真是,热恋期啊,”陆照霜轻声感慨。
收拾完所有东西,是下午两点。
阳光清澈明亮,越过层层云杉,仿佛可以穿透手掌的泠泠溪水。
他们爬到山顶,陆照霜和郁思弦从包里取出各自乐器,商量起合奏曲目。
闻静也摆好自己的画架,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画笔,在心里思忖如何布局。
沈霖在她旁边拉开折叠椅坐下,手肘撑在膝上,支着下巴倾身过来看她的动作。
他倒也没说话干扰她,可仅仅是呆在她身边,存在感就强烈到让她无法忽视。
闻静几度想要开始,都因身侧灼热的视线而难以落笔。
她只得放下笔,无奈转头:“你看我干嘛?”
沈霖无辜地摊开手,“没办法,身无所长,没有展示的余地,只好在这里看你们表演。”
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做,我的软肋就是我的铠甲。
闻静还试图再挣扎一下,“你考试的时候被人盯着看,也没法好好做题吧?”
“哦那抱歉,这可不是考场。”
沈霖耸耸肩,视线落在她脸上,语气戏谑,“我现在要提前行使甲方的权利,看看过千山老师的画工,我们的业界劳模千山老师,不能连甲方的这点诉求都拒绝吧?”
他振振有词,迎着闻静谴责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带心虚的。
闻静败下阵来。
在他打定主意耍赖的时候,她根本拿他毫无办法。
闻静只好别过脸不看他,努力地排除杂念。
还好她少年时学习刻苦,专注力不错,沉下心时,会不知不觉忘记一切。
等她画完,太阳已经歪斜到了云杉林的边缘。
她伸了个懒腰,转头一看,身边的折叠椅已经空无一人,说着要看她写生的沈霖不知去向。
闻静发现自己也学会了口是心非的把戏。
说着不要他盯,可他真不在了,她又仿佛一觉睡过了整个下午,醒后徒留一腔失落。
“静静,你画完了?”
陆照霜背着小提琴盒走来,弯腰看她画架上的成品,“哇,这么短时间,静静你画得真好。”
郁思弦越过陆照霜的肩头,从后瞥了一眼,也说:“不错。”
闻静笑笑:“谢谢,也是因为你们弹得很好听,所以画起来比较有灵感。”
陆照霜闻言,轻轻朝她眨了下眼,“中间有一首是为你们拉的哦。”
闻静微微抬眼,她画得太专注,并未注意到。
好在陆照霜也并不是在考验她,直接道:“是《告白之夜》,希望你会喜欢。”
闻静一时怔住。
陆照霜已向她指了个方向,“静静,那我们先下去了,沈霖刚才接了个电话,应该是怕吵到你,所以去后面了,你可以去那边找他。”
原来他只是去接电话。
闻静心头一松,“谢谢。”
“不客气,”陆照霜朝她摆摆手,和郁思弦往山下走去。
闻静开始收拾画包,准备去找沈霖。
“对了静静。”
不远处忽传来声音,将她叫住。
闻静茫然回头。
陆照霜朝她转过身来,倒退着走了一步,扬唇神秘一笑。
“一个提示,看看他的相册,会有惊喜哦。”
*
闻静顺着陆照霜所指的方向,走了一阵,果然找到了沈霖。
他背对她接着电话,看不清表情,只听得语气严厉冷肃,似乎是公司有什么问题要处理。
闻静没打扰他,将画包搁在一边,拉开椅子坐下来看风景。
过了十分钟左右,沈霖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工作电话。
他转过身,揉了揉眉心,眉宇间还残留着些许从工作中带出的烦闷。
抬眼的一瞬间,却瞥见熟悉的人影。
闻静裹紧羽绒服,窝在椅子里,低头朝双手呵了口气。
沈霖几乎是霎时,就收敛起了脸上的表情。
闻静发现说话声停了,转头看来,“电话打完了吗?”
沈霖“嗯”了声,朝她走过来,“你画完了?”
闻静笑道:“再不画完,天都要暗了。”
沈霖左手扶住她的椅背,右手向她伸来,“那给我看看。”
闻静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回去再看吧,过一会儿天要黑了,照霜姐还在等我们呢。”
她说着就要站起身。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按住,方才要抬起的身体又坐回了椅子里。
闻静一顿,目光顺着他高挑的身躯,缓缓上挪。
沈霖垂眸看她,睫毛在眼中落下一片不分明的阴影。
过了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几秒。
他轻声道:“再待会儿吧,陪我看会儿日落。”
语气轻柔,宛如恳求。
可按在她肩头的手掌,却传来不容置疑的力道。
闻静不知怎么的,就失去了其它语言能力,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霖松开手,拉开另一把椅子,挨着她坐下。
他们以山顶的俯瞰视角,注视着太阳西沉,火烧云在地平线流转明灭。
第二次的日落。
耳边没有了发动机的轰鸣,鼻尖不再传来座椅皮革的气味,仅仅置身于无人的静水幽谷。
静到连飞鸟掠过时的展翼,都仿佛清晰可闻。
心跳也会被人听到吗?
他们都没有说话。
在夕阳的最后一角沉入地平线时,他们准时起身,开始收拾东西,预备下山。
只是须臾,天边盛大的金红已经褪去,渐渐转为了淡淡的青紫。
闻静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些遗憾的留恋。
“今天照霜姐为我们拉了一首小提琴曲,如果我听到了就好了。”
“你听到了。”
闻静微微侧目。
他正将她那把椅子折叠,神情平淡如常,仿佛随口接话。
“啊?”闻静笑了,“怎么可能,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你画得太出神了,所以没意识到你听到了。”
沈霖弯腰将折叠椅装袋,语气出奇得肯定。
闻静没有在意。
毕竟她都没有指明,他又怎么知道,她说的是那首《告白之夜》呢?
她目光轻移,落在他还未收起的那把椅子上。
他的手机方才被他随手搁在了上面。
陆照霜的提示就像伊甸园的苹果,钓得她不上不下。
只觉心里有种罪恶的念头,正在可耻地涌起。
在沈霖转身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悄悄拿起了他的手机。
只是试试,她心想。
她又不一定真的能猜中他的密码。
0720。
手机解锁。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密码,仿佛一扇敞开的门,正邀请她踏足进入,去洞悉他掩饰的秘密。
她此刻不得不承认,沈霖先前所言非虚——人类本性恶劣,根深蒂固。
隔着遥远的传说,她明知绝对不该,却依然如夏娃一般,抗拒不了摘下苹果的诱惑。
手指挪动,点进相册,打开第一张。
她瞳孔瞬间放大。
微微虚化的背景,隐隐见到陆照霜迎风而立,拉琴的动作全情投入。
而近景里,她坐在画架前,手中握着画笔,却没有落笔,而是微微抬头,越过画架,望着陆照霜所在的方向。
双眼失焦,怔怔出神。
橘色暖阳在照片一角,将日光倾斜,落在她失神投入时,向上扬起的嘴角。
竟是这样一张照片。
闻静突然明白,为什么沈霖可以断言,她一定听到了为她而弹的那首曲子。
因为她此刻也可以肯定,这一定就是《告白之夜》响起的那一刻。
心脏开始在胸腔悸动,却并非响亮的鼓点,而是酸胀的颤动。
她下意识望向沈霖的背影。
少年时学过的那首诗无端跃入脑海。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气泡从深寂的水面下翻涌而出,鼓胀到极点后破裂在空气中,却另有数不清的气泡跟着上前,前赴后继、争前恐后。
再也无法掩饰的讯号。
是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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