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说,需要什么?

黎原其实跟江斓再见面之前,也还是没放弃对楚明成的怀疑,还在试图从一堆七八年前的旧新闻和企业公告里,找出点关于楚明成资金往来的蛛丝马迹。

属实是先射箭再画靶了,可但凡有靶都行,关键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江斓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温和的不正常,约他见面,问问进展。

黎原心里犯嘀咕。这不像江斓的风格,近乎死水微澜。

按照她之前那股劲头,这会儿应该是质问才对。

黎原心里警铃大作。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抓起外套,直奔约定地点。

两人约在了一家会员制艺术展的休息区,挺早的,没什么人。

江斓依旧姿态优雅,像是来参加艺术沙龙,而非追问女儿死亡真相。

“黎警官,立帆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黎原在她对面坐下,没绕弯子,直接交了底:“江阿姨,进展不大。楚立帆的生前好友提供了一些信息,证实楚立帆生前情绪确实很不稳定,有轻生的念头。她也提到楚立帆预感自己会出事,不相信会是意外。但是,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存在一个外来的凶手。”

他观察着江斓的反应。出乎意料,江斓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神色,也不失望,只表示在听,示意黎原继续。

于是黎原继续,把自己的推测摊开:“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可能性最大的有两种。第一,楚立帆是自杀。长期的心理压力,加上可能发现了某些让她无法承受的事情,导致了悲剧。第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凶手。也许是在争执中,也许是在某种意外情境下,发生了推搡或失足,但没有人蓄意谋杀。”

他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要么是自杀,要么是意外,楚明成可能施加了压力,但未必是直接推她下楼的那个人。

同时黎原也知道江斓想得到的证据是什么,于是当他选择剥掉情感色彩坦诚后,他就一直在等,等江斓的崩溃等她的反驳,等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无力的控诉。

然而什么都没有。

江斓安静地听,却让黎原后背窜起凉意。

“黎警官,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一定有凶手。”

黎原皱眉:“您的依据是什么?除了您的直觉。”

“楚明成就是凶手。”江斓说得斩钉截铁。

黎原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不是一个追寻真相的母亲该有的反应。

这是直接定罪。

黎原试图剥丝抽茧,也不吝惜给出抽丝剥茧的疼痛和压力,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

黎原看着江斓:“我想确认一下。您如此肯定楚明成是凶手,是因为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指向他就是凶手?还是因为在您内心深处,您,认为,他,必须是凶手?”

江斓很快速的眨了好几下眼,但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黎原没有停下:“又或者是因为,如果楚明成不是凶手,您害怕那个真正的凶手,或者说,那个需要对楚立帆的死负上最大责任的人,会变成您自己?”

江斓捏紧了自己膝盖处的裙子布料,这很失态,对于江斓而言甚至是失职。

黎原这个问题问得很冒犯,如果楚明成不是直接动手的那个人,那么楚立帆的死——这笔沉重的账有很大一部分,是不是该算在她这个母亲头上。

江斓的脸色有了一点变化,她看着黎原,没有回答黎原的问题。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重复了一遍:“楚明成就是凶手。”

黎原叹了一口气。之前的安抚分析全白费了。

江斓钻进了一个她自己构建的逻辑死胡同里出不来。

她不是要找真相,她不需要真相,她只需要一个凶手来承担她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来掩盖她自身无法面对的自责和痛苦。而楚明成是这个完美的对象。

江斓的平静让黎原的直觉开始报警,江斓要出事。她这种状态绝对会做点什么。

她不会一直停留在这个认定的阶段,她一定会做点什么,来证实她的认定。

“您打算怎么做?”黎原追问。

“请你继续查。我会做我自己的事。”江斓没有正面回答。

黎原看着江斓的水杯,里面的水已经冷下来。

他心里也觉得冷。

感觉江斓在隐瞒一些东西,或许是关于楚明成的,或许是关于她自己的。

她并不急于寻求正义,更像是在确认事实,为某个早已做下的决定,寻找最后的证据。

不能刺激她了,得先稳住。

黎原强行压下不安,转换策略:“江阿姨,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我们慢慢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您最近还好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江斓对他的态度转变很意外,但依旧没什么表情:“我很好。”

“那就好。最近有什么安排吗?出去散散心也好。”

江斓端起面前那杯冷掉的水,晃了晃,水面漾开波纹,可她的语气却无波:“过两天家里有个聚会。楚明成的前妻胡定风和她儿子也要过来吃饭。”

黎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江斓,被置于这样一个充满旧日伤痛的场合。

黎原几乎能预见到那场景。

不行,他必须得在场。

江斓如何先不说,起码不能让楚清独自面对这一切,更不能让江斓在失控状态下做出任何可能连累到楚清的事情。

他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却维持着平静对江斓说:“家宴,热闹点也好。您放宽心,注意身体,到时候稳住情绪最重要。”

黎原又敷衍地安慰了几句,江斓起身离开。

……

另一边,楚清面临的挑战迫在眉睫。

蒋谓之的小动作不断,谣言虽未大规模扩散,却难以根除,这就是持续的消耗。

渠道受阻更是直接影响了项目上线计划。

楚清提前十分钟到达,对方还没来。

她拿出手机,有几条未读消息和一个未接来电,都来自黎原。

最早的一条消息是两小时前:“你最近多留意一下家里。实在不行赶紧跑,跑不出来立刻给我打电话。”

隔了大概一小时后的消息:“你那边怎么样?和新公司的人还顺利吗?”

未接来电也是一个小时前。

最后一条消息是半小时前:“看到回个电话。有点担心你。”

楚清才看到,她倒是想问自己家最近怎么了,但此刻实在无暇顾及。就只回复了一句:“我没事。”

她知道黎原不会骗她,但此刻她暂时无法去妥善的回应,也暂时没有能量去应对家里的异常,更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黎原的关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再次确认今天的谈话要点,关于新项目的推广计划,以及如何应对蒋谓之可能制造的麻烦。她需要轨迹网络的渠道支持。

门被推开,服务生引着人进来。

楚清站起身,脸上已经准备好微笑——白准备了。

进来的不是预想中那位陈总,而是胡定风。

胡定风对于看到楚清自然是毫不意外,笑得苹果肌圆鼓鼓的,倒是很可爱,削减了相当多的攻击性:“楚小姐,久等了。”

说完走到主位坐下,“陈总临时有点急事,实在过不来,托我来听听楚小姐的合作意向。不介意吧?毕竟,我现在是轨迹网络最大的个人股东。他的话,未必有我的管用。”

楚清明白了。什么临时有事,这根本就是胡定风一手安排的。

这场原本是寻求外部支援的会谈,片刻之间变成了楚清和胡定风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虽然被打乱节奏,但楚清也觉得有几分意思:“原来是胡总。幸会。没想到这点小事,会惊动您亲自过来。”

胡定风一边点菜一边说:“小事?新阳光虽然盘子不大,但楚小姐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得可是全网皆知。蒋谓之那种跳梁小丑的手段虽然上不了台面,但也够烦人的。这怎么能是小事?”

她点破了蒋谓之的事,也表明她对情况了如指掌。

楚清到底是年轻,警铃大作,强压也压不住:“一点小风波,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哪些是真正的合作伙伴。轨迹网络的实力有目共睹,我自然是希望寻求长期稳定的合作。”

胡定风点完了,也没问楚清意见,合上了菜单:“合作,讲究的是价值互换。轨迹网络能给你带来的流量和用户,显而易见。但楚小姐,你的新阳光,或者说现在的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别人给不了的价值?”

咄咄逼人!但楚清喜欢!

她的脑子飞速转动。

胡定风要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合作方,她要的是一个值得投资的潜力股。

“我的价值,在于我不是别人。我是楚清。我能调动您或许感兴趣,但除我以外,其他人无法轻易触碰的资源。”

带着点年轻的狂妄。早就说了,楚清是一头年轻的狩猎者。

“你说你能调动我感兴趣的资源?指的是楚家的?”

胡定风从不介意直接问敏感的问题,她显然知道这是楚清所能依仗的根本。

楚清避开了家族划分,强调自身:“我指的是,我作为楚清能调动的资源。一些您或许需要通过复杂交换才能接触到的领域和信息,我或许能提供更直接的路径。这取决于我们合作的深度和互信的基础。”

她没有把话说满,留下了余地,这是楚明成教她的——这让楚清忍不住一边说一边脑子里闪出楚明成的脸。

她觉得难以启齿……

胡定风看着她,她喜欢这种聪明又不失谨慎的谈判对手。

她又开始欣赏,忍不住想自己怎么生的是楚哲那么个小初生。

“新项目的项目报告发我一份。至于蒋谓之那边的麻烦,那种苍蝇,我顺手帮你拍死也不是什么难事。”

楚清看着她,心里有压力,眼中有斗志。

“说起来,新阳光这种规模的小公司,楚明成大概也没真放在心上。你就算玩死了,对他来说,也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至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胡定风是有点弄不懂的。楚清是玩票?是赌气?

楚清有点不舒适,不是对于胡定风,而是对于现实,在楚明成眼中,这确实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测试。

她没有立刻回答。

想了想自己心里的答案,楚清诚实开口:“我做不到。做不到把一家公司仅仅当作玩具或者筹码。做不到对投入了心血的项目轻言放弃。没有小公司,只有把它当小事的人,和把它当回事的人。”

胡定风笑了,甚至想要伸手抱一抱她。

“我能抱一下你吗?”胡定风问,“你真值得赞叹。”

楚清没拒绝,但是先开口:“那么,这份赞叹,值不值得轨迹网络冒一次险,下一注呢?”

……

午后阳光明媚,黎原无心感受。

他走向自己的车,一边走一边思考。楚明成绝不会给他发请柬。找楚清,用屁股想也知道不行。最终——

黎原当然认识胡定风。之前调查跟踪楚清的灰色宝马,最终江斓提供信息指向楚哲时,他就已经和这位胡女士有过接触。彼此试探,互相掂量,谈不上愉快,但也算建立了联系。胡定风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和楚清的关系。

黎原拉开车门坐进去,给胡定风发了一条信息:“胡女士,冒昧打扰。刚刚得知楚家过几天会有一场家宴,鉴于近日诸多事宜,想必宴无好宴。为免楚清处境过于被动,或出现不可控之意外,我希望我能有机会在场。或许我们可互通有无。”

他在赌,赌胡定风对楚家这潭浑水的兴趣,赌她不会拒绝一个能在必要时搅动局势的变量。他不在乎胡定风怎么利用他,他只在乎能不能拿到那张门票。当江斓那颗不定时炸弹可能引爆时,他要站在离楚清最近的地方。

想到这里,黎原打算给楚清打个电话。

他得加快速度,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要找到楚立帆死亡的真相,或者说,要找到能打破江斓认定的关键,楚清是绕不开的一环。

她身处楚家核心,有机会接触到外人无法触及的角落。

但有个小问题——

他好像忘了告诉楚清,自己在暗戳戳调查她姐的案子。

黎原感觉这事儿有点棘手。以楚清那脾气,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还被当成信息源,估计能当场把他给拆了。他比刚才面对江斓时紧张多了。最后把心一横,死就死吧,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电话接通得很快,但没人说话。

楚清正好刚结束和胡定风的商议。坐上车,正准备回家,等了半天黎原还是不说话。

“说话。”楚清先开口。

黎原清了清嗓子,决定坦白从宽,开口就先自首:“楚清,我先跪好了,你听我说完再决定怎么处置我行吗?”

楚清玩味:“黎警官这是又闯什么祸了?把蒋谓之打残了?还是把我爸给铐了?”

和胡定风的这场饭局,楚清觉得十分痛快。此刻还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黎原可完全笑不出来……他硬着头皮:“比那个可能稍微严重点,其实我在查你姐姐楚立帆的案子。”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黎原能想象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先愣住,然后眉毛皱起来,嘴唇也抿着。好可惜,真想亲眼看看。

黎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想记录下楚清所有的表情,生动的,冷漠的,愤怒的,狡黠的……

可惜此刻,他只能对着手机猜,唯有叹息。

他赶紧趁着楚清爆发前一股脑把话倒出来:“江斓坚信楚立帆的死不是意外,怀疑楚明成。我接触了楚立帆以前的好朋友。她提到楚立帆有一本日记,记录了一些可能对你爸不利的东西,本来要交给林桥保管,但在约定交付的前一天,楚立帆出事了,日记本也消失了。”

他给了楚清一点消化信息的时间,继续说:“楚清,我知道没提前告诉你是我的错。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那本日记真的存在,并且内容敏感,它可能还在楚家,可能被藏起来了。你是最有可能找到它的人。”

黎原把选择权和验证的方法抛了回去,赌她对真相的渴望,能压过被欺骗的愤怒。他赌楚清不会允许自己活在谎言里,哪怕是关于她那个姐姐。

电话那头久到黎原以为楚清已经把手机扔出去了。他握着手机,手心有点汗。

终于,楚清说:“知道了。”

黎原松了口气,这反应比他想的好多了。

……

楚清很快就回到了家。去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就直直站着。

的确会有一些被蒙蔽的恼怒,但这很快就被久违的兴奋感压了下去。关于楚立帆的真相……

去尝尝,尝尝真相的味道?

她心脏发热。

……

确认楚明成还在公司,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楚清走出房间,状似无意地楼下楼上都踱了一轮,再才推开楚明成卧室的门。先去了衣帽间。衣柜里分门别类,她在一件件衣服底下快速翻——楚清喜欢把东西藏在衣服底下,推己及人。

她的心跳得很快,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没有收获。

她不甘心,目光看着每一个角落。

楚清注意到靠近墙壁的地方,放着一个矮柜,用来放些不常用物品。走过去,试着拉了一下抽屉。锁着的。蹲下来看那个锁孔,很特别,再看矮柜本身,和墙壁的贴合处严丝合缝。

心里一动,用手沿着矮柜的边缘敲击。

一点一点,像蚕食桑叶,她的手一点一点叩掉矮柜与墙壁相接触的距离。

终于,敲击声出现了空响。

屏住呼吸,楚清将矮柜往外挪动一点。果然露出了一个暗格边缘。暗格上,是一个电子密码屏,旁边有一个指纹识别器。

楚清的心脏狂跳,兴奋转化为亢奋,脑子里在放迪斯科,导致一片混乱。

这里面藏着什么呢,值得这样隐秘地收藏,那会和楚立帆有关吗?还是父亲别的见不得光的其他秘密?答案近在咫尺,却又被隔绝在外。

她伸出手指,又猛地缩回。她怎么可能有楚明成的指纹……密码更是无从猜起。

小径分岔的路口,失望和诱惑同时到来,真有意思,这两种情绪在同一条道路上,相伴相生。

另一条路是什么?楚清咧开嘴笑了。谁在乎呢。

楚清没有再去动那个暗格,而是先给黎原回拨了过去。

电话秒接:“怎么了,你还安全吗?”

“黎原,我可能找到你说的东西了。不过,需要点技术支持,或者需要一点运气。”

“你说,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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