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他的周围亮起了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起先是一双两双,紧接着便是十几双渐次亮起,环绕他四周。
谢慎瞬间冷汗遍布全身,不知不觉中,他已被狼群包围了!
这些潜藏在夜间的野兽,具有极好的耐性,瞄准猎物后会耐心的等待、潜伏、跟随,直到确定猎物无威胁后,才会现身。
谢慎压根不知这群狼跟了他多久,此刻,铺天盖地的恐惧灭顶而来,他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当真要死了!
还要死得这么惨,葬身狼口,死无全尸!
谢慎吓傻了,连哭都忘了,已经琢磨着要不要先一头撞死,以免待会儿被狼分食时太过痛苦?
既然左右都是个死,总得让自己轻松些吧?
胡思乱想间,便听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谢慎瞪大了双眼,才看清,自狼群中走出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应该是个小女孩,当时的谢慎如是想着。
不怪他无礼,实在是眼前人脏兮兮的,压根瞧不清面容。
谢慎下意识觉得是个小女孩,只因那双在夜里都格外晶亮的漂亮眼眸。
她个子很瘦小,看起来就比谢慎年岁小些,手中提着一个破布袋子,袋子中装了好些萤火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她的身上披挂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
杂乱的长发打着结,挡住了半张脸,一张小脸儿上满是泥垢,却越发衬得那双明眸澄澈透亮,好似凝着万千星河,此刻正定定的看着他。
当时的谢慎脑子都被吓成了浆糊,第一反应便是——狼群中为何会有个女孩?
只见,狼群慢慢现身,拱卫在女孩的四周,对谢慎呈防备姿态。
谢慎一动也不敢动,干涸裂口的唇瓣颤抖着,勉强挤出声音,颤声道:“我、我是人,你、你们别吃我!”
女孩看了他许久,明眸中是如野兽般的警惕与防备,好似但凡谢慎胆敢动一下,便会有狼立马飞身跃起,直接咬断他的脖子。
良久,久到谢慎浑身都僵了,风在密林中肆虐,吹起他的冷汗,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倏然,女孩向前跨了一步,摘下腰上的水囊,伸手递给了他。
谢慎愣了愣,忙抬起双手,小心的接过水囊,看了眼女孩,便猛地往口中灌水。
甘甜的泉水灌入干涸已久的喉咙,谢慎方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再抬眸时,便见女孩不知何时已蹲到了他眼前,好奇的抬起小手,摸着他的锦衣下摆,好似从未见过如此上好的衣料。
借着她手中萤火虫微弱的光,谢慎略略打量了几眼女孩,她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惹人怜爱。
谢慎心头微软,缓过一口气的他又端出了富家公子的仪态,轻声道:“我叫谢慎,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孩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眉头一拧,竟冲他呲牙咧嘴,就如发狠的小兽一般,不吓人,倒有些可爱。
可谢慎还未来得及笑,便见这女孩一呲牙,引得狼群纷纷冲他呲牙,一阵阵野兽低吼声此起彼伏。
谢慎忙摆手道:“我没有恶意的,真的,谢谢你救我。”
女孩看了他一眼,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破布包着的物什,递到他眼前。
谢慎好奇的接过,便见其中是一块不知是何动物的肉,关键是生的。
生肉还带着血,就那么血淋淋的呈现在他眼前。
看着女孩晶亮的眼眸,谢慎咬了咬牙,将生肉递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他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能吃下一头牛了,可他这辈子也没吃过生肉啊!
生肉入口,嚼都嚼不烂,更别奢求什么味道了,血腥气顶得他一阵阵的反胃想吐,他硬着头皮、抻着脖子生生咽下。
好似他吃了生肉,便是他们的同类了一般,女孩看着他的眼神终于缓和了两分。
后来的数日,谢慎便赖着这女孩,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女孩也未赶他,只是从未开口说过话。
谢慎琢磨着,许是她流落密林已久,本就年岁尚小,又和狼群同吃同睡,语言能力都退化了。
谢慎便多多的和她说话,希望能勾得她说一两个字,无奈,无论他说什么,女孩都只会摇头或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
“我叫谢慎,今年八岁了。”
“……”
“你家在哪里?怎么会和狼群生活在这山中啊?”
“……”
“你天天都吃这些生肉吗?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啊?”
“……”
“等我出去了,我给你买好吃的,好多好多好吃的!”
“……”
就这般跟了她数日,谢慎发现,白日里女孩总是在山中密林穿行,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可无论她去哪里,身边总有一匹狼王跟着。
夜间,狼群会渐渐聚拢,偶尔带回吃食。
女孩似是发现谢慎吃不惯生肉,时而会给他一些狼奶。
狼奶腥气太重,但总归是温热的。
对于多日不见热乎气儿的谢慎来说,一点温热的东西简直如神仙甘露一般。
终有一日,女孩在一处山坡处驻足。
已跟了她数日的谢慎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女孩回头看向他。
他不明所以,快步跑上前,便见女孩抬起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指向远远的前方。
谢慎顺着她的手看去,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她手指的方向,是一条山路,顺着山路可远远的看到河流和渡口。
谢慎心头猛跳,激动不已,他看向女孩那双明眸。
原来,这些日子,她不停地走,是要带他走出这片大山!
一时之间,感动、感激涌上心头,谢慎一时失了言语。
自小便巧舌如簧的他,头一回觉得词穷。
不知为何,眼眶有些酸痛涨热,谢慎低头看向眼前瘦瘦小小的女孩,他很想说:我带你一起走!
可是,看看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狼,谢慎又有些打怵。
再者,他还不知何时能找到家中之人,他还是个孩子,再带她一个孩子,必不能确保安全。
思量良久,他终是轻声道:“你要记得,我叫谢慎,东州岭南谢氏二爷,我会回来寻你的,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女孩似是没听懂,明眸中是澄澈的懵懂迷茫,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令人心动的光。
谢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这双明眸印刻心底,便迈步走下了山坡。
直到走入了山道,他终是忍不住回头望去。
远远的山坡顶上,还能瞧见一匹狼的身侧,立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后来,谢家家仆在渡口处寻到了失踪已久的谢慎。
原来,谢氏商队于山道中遇袭后,谢家便得到了消息,一直沿途在寻找谢慎和他的叔父。
叔父身受重伤,好在救治及时,已无性命之忧,可谢慎却始终杳无音讯。
谢家召集各地分舵,调派人手,大规模的搜寻谢慎,幸而上天垂怜,让他平安无事。
再后来,谢慎从家仆的口中得知,那片山脉名叫“神剑山”。
他曾派人去山中找寻过那个女孩,可一**人进了山,却始终未曾见过他口中的狼群,以及狼群中的女孩。
家人们以为他中了什么邪,还曾请过老道给他做法驱邪。
可谢慎自己清楚,那山中的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如精灵般,再未出现过……
此刻,她拿着匕首抵着他的喉咙,问他“为何会怀疑她”?
不,他不是怀疑她,他只是,认出了这双眼睛……
谢银楼勾起一抹恣意的笑容,掩盖住此刻忐忑的心情,小心道:“我叫谢慎,东州岭南谢氏二爷。”
借着夜色的掩映,他紧张的看着南星,不错过她眼中任何一丝情绪。
可南星却只是绣眉微蹙,道:“我自然听闻过谢家二爷的大名,包括你这银楼。”
谢银楼自嘲的一笑,微微垂下眼眸。
她不记得他了,也好,也罢。
再抬眸,他已恢复了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喉咙处的匕首,调侃道:“美人儿,既知道我的身份,还想要我命啊?我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吧?你放心,我这银楼的嘴都严得很,银子不到位,半分消息都不会走漏的。”
南星白了他一眼,这人就是个钱串子,“别跟我油嘴滑舌的,我问你,为何查我!?”
谢银楼吧嗒吧嗒嘴,歪头笑道:“自然是拿钱办事咯~”
南星也不傻,稍一想便明白,冷声道:“慕燃让你查我?”
谢银楼笑眯眯,连连点头,“嗯嗯!”
甩锅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兄弟不就是用来背锅的吗?
“呵……”南星冷笑一声,“一丘之貉!”
她恨得咬牙,又是慕燃!
这位东州九千岁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南星利落的回手,收了匕首,退开一步,又看了眼谢银楼,便冲着窗棂而去。
“南星……”
谢银楼倏然喊住了她,南星在窗边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他。
她的身后便是大敞的窗棂,夜色深浓中,弯月高悬,清泠的月光似给她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柔柔的光晕,依稀好似他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夜。
她的眼眸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就连眸光中的警惕和防备都似小时候一般,给人一种小兽看着猎物的错觉。
对视良久,谢银楼倏然一笑,轻声道:“南星,别怕,我们……是友非敌!”
南星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发一言,纵身一跃,消失无踪。
谢银楼站在窗边,静默良久。
他知道,仅凭他一句话,她不会信他。
怎么可能会信呢?
她来自玉星宫,而他是银楼的掌舵人,若是能信他,那才是见了鬼呢!
神剑山啊……
原来,当年她自神剑山中被玉星宫宫主所救,怪不得,他派出一波一波的人,都未曾找到她。
如果……这世上能不能有一个“如果”呢?
如果当年是他先找到了她,将她带回谢家,自小养在身边,他一定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眼前,将她真的养成公主,那么,她就不会是如今的“南星”了,玉星宫的南星!
谢银楼自嘲一笑,好可惜啊!
如今,他们是同样的人,对危险有着近乎野兽的警觉,也不可能轻易交付信任。
可是,怎么办呢?
此时此刻,他只是想如是同她说——“我们是友非敌”,不管她信与不信。
仰望夜空,已是申时中,不待多久,天就要亮了。
若此刻有神明闲坐云端,俯瞰人世,当笑谈,今夜,当真好生热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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