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燃看着眼前人,那双时常在梦中闪现的清亮眼眸,此刻浸满了冷意,就好似凛冬时节的逍遥湖,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恍惚中,慕燃竟觉得自己好似不认识她。
不,是他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一世的她。
对视良久,他缓缓合上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眸,哑声道:“我知你是何人,从何处而来。可我一直觉得,你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当有最起码的良知。苏含烟只是一个弱女子,她身怀有孕,已六月有余,你……如何下得去手呢?”
她算计曹月容,让她葬身火海时,慕燃未觉有什么不妥。
那是曹月容咎由自取,因缘果报罢了。
她在为许嘉柔讨一个公道,就算是慕燃,也觉得理该如此,所以,他未曾问过一个字。
可是,此番之事不同,苏含烟并未作恶,甚至,她本就是无辜弱势的一方,一个大家闺秀,因一场冤案堕入贱籍,一夕之间自云端坠落泥潭,她未自怨自艾,自甘堕落,依旧光明磊落,坦荡生活,这是大多数人都没有的坚韧心性。
作为自小一同长大的友人,慕燃对苏含烟抱有最起码的同情。
算起来,是太子的疏忽大意,才令苏含烟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慕燃本以为,尽早将她送走,即便名分之事还遥不可及,但最起码能保住她和孩子,也算行善积德了。
可是如今,一切都毁于一旦。
听着慕燃的声声指控,南星眼中的光越来越冷,越来越淡,始终未出言辩解一句。
四目相对,沉默良久,慕燃未等来一句解释,他缓缓闭了闭眼,最后深深看了眼南星,遂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了逍遥台。
湖泊上的风吹来,吹起南星鬓边的长发,扫过那双澄澈又明透的眼眸,掩住了一抹心伤。
不知静立了多久,久到白芷都感觉到了一股凉意,方小心地道:“南星,我方才想跟你说,苏含烟一行人在去往茶陵的途中,路径虎威山,被截杀了,一行三十余人,无人生还。”
“嗯。”南星淡淡地应了一句。
白芷有些不安,急声道:“不是我们做的!”
南星勾唇一笑,道:“我知道。”
方才,白芷的眼神躲闪令南星还有一丝迟疑,可听闻苏含烟出事的地点,南星便知不是玉星宫动的手。
旁人不知,可玉星宫人皆知,虎威山脉临近圣鸣山。
玉星宫与圣鸣山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无必要,玉星宫不会在圣鸣山附近动手。
况且,路远迢迢,当真要截杀,哪处不能动?怎地偏要凑到圣鸣山跟前呢?
南星之前并未应允白芷的提议,想来她也不敢无令擅动,那么关于苏含烟的消息便不会从她们这里泄露出去。
“南星,九殿下误会你了,我去同他解释清楚。”
“不必了。”南星转身看向湖泊,锦鲤久等不到鱼食,陆陆续续散去。
“可是……明明不是你,却让他这般误会,你不委屈吗?”
南星垂眸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仿若她的心湖,良久,淡淡道:“不重要。”
不委屈吗?
怎会不委屈呢?
他不信任她!
“南星,九殿下知晓我们的身份。”白芷有些担忧地低声提醒道。
“嗯,他一早便知了。”
“南星,他会不会去告密?”
“不会。”南星连想都没想,断言道:“若他想告密,早在思妙揭发我时,咱们的身份就已藏不住了。”
又何必咬了她一口,伪装一处胎记,苦苦隐瞒这么久?
“眼下怎么办?”白芷担忧地看着南星。
“查明此事,不是我们做的,玉星宫也不背这莫名其妙的黑锅!”
南星慢慢抬手抚上左肩头,好似还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唇瓣贴合在她微凉的肌肤上带起的阵阵刺激。
她扭头看向回廊尽头,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那日天光下,他于马车前扶住她踉跄的身姿,四目相对时,其间暗涌的情愫,她不是感受不到,同样在心湖上刮起一阵涟漪。
他的声声质问犹在耳畔,莫名地带起一阵心口刺痛。
“南星,万一……我只是说万一,若九殿下一气之下,当真将我们的身份告知隆昌帝,怎么办?”白芷终究是不放心的,也许是历事少,还年轻,总有些沉不住气。
南星沉默良久,久到白芷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一阵轻声呢喃随风而至——
“我,会亲手杀了他。”
***
慕燃发了一通邪火后,逐渐冷静下来,徒留满心悲凉与懊悔。
他有些疲惫地回到上阳宫,方一推开书房的门,便见鹰煞坐在他的桌案上,四周黑云滚滚,阴冷异常。
慕燃只稍愣怔了片刻,便面色无异的进了门,反手将门扉掩上,兀自去到茶座边,给鹰煞倒了杯贡酒。
“大人怎地来了?”
鹰煞环臂抱胸,搭着二郎腿,在桌案上坐得悠然自在,淡淡道:“感知到你情绪不稳,上来看看。”
慕燃自嘲地一笑,双手奉上贡酒,调侃道:“大人当真关心我,还能时刻感知我之心绪?”
鹰煞那张天工雕刻般的俊美清冷容颜上,带着一抹讥诮的笑意,一手接过贡酒,一手手腕翻转。
一盏只有巴掌大小的赤金莲花灯浮现于他的掌心之上。
“此乃你的长明灯,由你的魂灵为芯,长久以来,都燃着平静的绿火,前几日烛光还显现出欢喜的红光,今日便有些飘摇不定,若是哪日突然灭了,本官会到你坟头上柱香。”
听着鹰煞的含笑讥讽,慕燃无奈地摇摇头,似是脱力般地坐到了桌案后。
鹰煞品着贡酒,斜睨着慕燃,问道:“你在怀疑她?”
“不!”在鹰煞面前,慕燃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
起先的几世,他很有些不适应,作为曾经辅佐帝王上位的护国将军,他习惯了机关算尽,喜怒不显,胸有沟壑,谋略在心。
面对能轻易看穿他的人,他有本能的抗拒。
可鹰煞乃冥府鬼差,是他一个凡人不可抗拒的力量,渐渐的,他也习惯了被鹰煞看穿,好似唯有在这个鬼差面前,他不必隐瞒,不必伪装。
竟也能得一丝自在。
慕燃缓缓呼出一口气,哑声道:“我只是在害怕。”
鹰煞挑了挑眉梢,“怕什么?”
“怕……她成为我不认识的人。”
鹰煞眼中的笑意更深,“你指望一个自小为了求生,吃尽苦头的女子,还能心怀天下,博爱众生,悲天悯人,乐善好施?慕燃,你会不会太天真了些?”
听着鹰煞句句带着笑意的讽刺,慕燃抿紧了唇角,垂下了眼眸。
鹰煞坐于桌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慕燃,冷声道:“你身负紫金功德,世世轮回,非富即贵,衣食无忧,可当真知晓,一颗糖对于一个乞儿而言,何其珍贵?你又怎能要求一个只有一颗糖的孩子,学会无私地谦让?”
鹰煞的话如一记重锤,砸在慕燃的心上,他不禁抬眸对上鹰煞那双冷幽幽的眼眸。
鹰煞勾唇一笑,“只有无缺,才会大度。本官一早便告诉过你,九世轮回,她是她,却也不是她了。她不再是曾经锦衣玉食,天真烂漫的王朝小公主,此生,她是南星,为达目的,做什么都是无错的。”
慕燃咬了咬牙,拧眉道:“包括滥杀无辜?”
鹰煞被气笑了,斜睨着他,一针见血道:“慕燃,你不必同本官嘴硬,你心底到底是否当真怀疑她,你自己最清楚。今日一通邪火,无非是事儿没办漂亮,你无处发泄,又被孟湛挑拨了两句,这才冲着她去了,本官可有说错?”
被如此不留情面地撕开内心想法,慕燃有些无地自容。
“你的自我认知倒是清晰,你确实是在害怕。”鹰煞看着掌心赤金莲花灯的灯芯闪烁幽蓝色的火苗,那是焦虑恐惧的颜色。
“你怕她在你面前表现出的天真纯澈,都是伪装;你怕真正的她,是你无法认可、无法接受的人;你怕她违背你心底最起码的良知和原则;你怕她是个纯粹的恶人;你怕,今生,你不会再一次爱上她……”
“不是这样的!”慕燃急于否定辩解,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鹰煞讥笑道:“在你心底,她自始至终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们人呐,当真奇怪,所有不好的情绪,都会冲内,而非冲外,只因你们知晓,亲近之人不会轻易离开、轻易放弃,不是吗?”
慕燃长舒一口气,头疼的揉上眉心,他简直被鹰煞扒得体无完肤。
鹰煞看他苦恼的模样,笑得更欢,“如此也挺好,本官以为,历经九世,你早活成了‘望妻石’,没有情绪,没有波动,此番瞧见长明灯飘摇,当真稀奇得很呢!”
慕燃只是一介凡人,而人无完人,会哭会笑、会生气、会犯错的才是一个鲜活的人,虽然这具年轻的身体里装着一个苍老的灵魂,可是,有喜怒哀乐才有活人气儿,不是吗?
慕燃撑住额头,哑声道:“可是,苏含烟真的无辜。”
冥府中人没有七情六欲,鹰煞更不会为了一个凡人有一丝丝的动容。
他淡然道:“苏含烟命数如此,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因缘果报,她的冤自然有人来背,她的债也自然有人来还,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鹰煞将手中的贡酒一饮而尽,咂摸咂摸嘴,斜睨着慕燃,调侃道:“本官让你抓紧时机,该下跪下跪,该磕头磕头,你倒是好,没学会哄回心上人,倒先学会有邪火冲人家撒气了!”
鹰煞看戏看得欢,这红尘中的大戏当真精彩纷呈,比那些话本子生动有趣多了!
慕燃叹了口气,头疼地扶额,突然想起一事,抬眸问道:“南星为何会看到你,大人回冥府,可有问询过?”
提及此事,鹰煞眼中划过一道暗芒,手中的酒盅转了转,笑意不变,却避而不答,只是道:
“慕燃,你要想清楚,你爱的到底是自己回忆中那个近乎完美的幻象,是你追寻了九世都不肯放手的执念,还是你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的南星?
“轮回当真奇妙,那一世,你为达目的接近她、欺骗她,最终逼死了她,她的死伴随着整个王朝覆灭,死于亡国之战的千千万万无辜魂灵,是她生生世世都还不完的血债;今生,你们的立场又一次对立,家国天下,山河疆土,万千黎民……
“慕燃,这一回,你要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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