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听闻了昨夜乾明殿一事,本想避嫌,在逍遥台躲清静,毕竟,经验教训告诉人们,热闹不能瞎凑!
却没成想,陈皇后会亲自登门。
她贵为皇后,若有事,大可传南星去凤仪宫,不必如此屈尊降贵的来逍遥台。
可是,陈皇后有求于人,自然做得低姿态。
南星明白陈皇后为人母之心,她日日在乾明殿伴驾,深得慕临渊厚爱,陈皇后想要借由她,缓和父子关系,也是情理之中。
南星心底一万个不想去,可她一向“乖巧温顺”,怎能推拒陈皇后的请求呢?
再说,面对一个满眼恳求,柔声软语,泫然欲泣的母亲,南星实在说不出什么狠心的话。
罢了,陈皇后也只是托她往东宫送点东西,并未让她去慕临渊跟前说项什么,南星便硬着头皮应下了。
南星未带白芷,只带了两个逍遥台的宫娥,也是怕白芷被太子的怒火波及。
宫娥们端着托盘,其上是陈皇后备下的一些滋补品和寻常糕点,陪着南星一路去往东宫。
不比往日的繁荣,好似一夜之间,因着陛下的“禁足令”,整个东宫都沉寂了下来。
景还是那样的景,一草一木,规矩华美,却莫名的让人感觉萧条。
南星心头微叹,莲步轻移,跟着东宫的小内监去往太子慕璟的寝室。
南星边走,边轻声道:“劳烦小公公带路,可是,本宫直接去太子的寝室,有些不妥,还是烦请小公公通禀一声吧?”
小内监哈着腰,面带为难地轻声道:“公主恕罪,本该请公主前厅稍候的,抑或者去太子殿下的书房,可是……太子殿下他……唉,待会儿公主见了便知,不是奴才偷懒,实在是奴才无能为力啊!”
南星眉心微蹙,待被引着进了太子的内寝,方知这小内监是何意。
整个寝室充斥着浓重刺鼻的酒臭味,酒坛子歪倒遍地,走一步都容易踢到。幔帐杂乱的垂挂着,掩住了大半天光,显得内寝昏暗幽深。
而此刻,太子慕璟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倚靠着软榻的脚凳,低垂着头,不知是醉了还是醒着,手中还握着一只酒坛子。
地上散乱着不少瓷器碎片,小内监细心提醒道:“公主千万小心脚下,莫要受伤。”
小内监小心地觑了眼太子,悄声对南星道:“太子殿下昨夜回来便如此了,屋中瓷器都摔砸得差不多了,奴才们劝不动,还命我等搬来好多酒。太子饮了一夜,酩酊大醉,叫都叫不醒,是以,这才劳烦公主移步至此。”
南星心底轻叹,转身接过宫娥手中的托盘,轻声道:“你们先退下吧。”
小内监点头哈腰的帮南星将两位宫娥手中的托盘放于桌上,忙带着她们退下了。
南星站在内寝茶座处,看向倚靠在软榻边,醉成了烂泥的太子慕璟。
幔帐垂挂间,他头发散乱,掩住了面容,身上的锦袍满是褶皱,离得这样远,都能闻见冲天的酒气。
自打相识以来,南星还从未见过如此颓丧的太子殿下。
本心里,南星无意参与任何人的因果,以她同慕璟的交情,此番前来实在是多此一举,而她与苏含烟也仅有两面之缘,对她的印象大多来自传言。
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她受陈皇后所托来此,便还是尽己所能吧!
思及此,南星缓步靠近,慢慢蹲下身,轻声唤道:“太子殿下,殿下?”
说着,小手轻轻拍了拍慕璟的胳膊。
慕璟于醉梦中醒转,酒意还未退,听到耳畔有女子之声,猛然抬头,脱口而出,“含烟!”
当对上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眸时,慕璟呆愣了一瞬,转而,眼中的希望之火便“噗”的一下熄灭了,重又归于一片死寂灰败。
南星心底轻叹,柔声道:“请太子节哀。”
此话说出,南星自己都觉得干巴巴。
这世间,从无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体会不到慕璟痛失所爱的肝肠寸断,也无从得知苏含烟临死前的惨烈绝望。
一声“节哀”,也许更多的是礼节,也是同情罢了。
慕璟轻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
他拎起手边的酒坛子,仰头猛灌了一口酒,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南星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东西,柔声道:“皇后娘娘命我来此,为太子殿下送些物什。陛下禁足了殿下,皇后娘娘甚为忧心,让我带话给殿下,望殿下平心静气,忏悔己过,早日得陛下宽恕。”
闻言,慕璟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平心静气,忏悔己过?哈哈哈!孤何过之有?!连母后也觉得是孤错了?!孤痛失挚爱与幼子,连质问杀人凶手的资格都没有吗!?”
南星听他越说越离谱,连他爹是杀人凶手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不禁蛾眉轻拧,不欲多待。
她已来过了,该说的话也带到了,至于慕璟何时能想通,她不是苏含烟,做不到时刻陪伴。
南星正欲起身,不成想,慕璟突然发狂,猛然伸出大掌,死死掐住了南星的脖颈。
慕璟将她拉至眼前,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瞪着南星,恶狠狠地道:“都是因为你!父皇为了让你坐上太子妃之位,才会对含烟赶尽杀绝!都是因为你!若没有你,含烟她不会死,她会好端端地待在桃花巷,会平安为孤诞下孩儿,孤的第一个孩儿!”
慕璟的手死死掐着南星的脖颈,越攥越紧,眼神中浮现疯癫与痴狂,兀自呢喃着、哽咽着,“她死了啊!她身怀六甲,却死在了虎威山脉的荒郊野岭,孤连她最后一面都不得见!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如此待孤?孤到底做错了什么?!都是因为你!你凭什么能得父皇如此偏爱?你说话啊!!”
内寝的门被猛然推开,耳畔传来慕燃震惊的疾呼声:“三哥,快住手!”
与此同时,南星眼神微冷,曲指点在慕璟手臂的曲池穴上。
瞬间,慕璟便觉整条手臂都麻木胀痛,使不上力气。
南星抬手扣住他手腕内关穴,用力反向一掰便松开了他的钳制。
紧接着,反手一巴掌扇在了慕璟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整个东宫内寝都安静了下来。
慕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偏了头,连酒意都被扇醒了。
慕燃更是愣怔住了,实在没想到她会直接冲太子动手。
南星眸光幽冷,语气更冷,淡淡道:“你给我清醒一点!”
慕璟呆呆的、慢慢的转头看向南星。
堂堂东州太子殿下,自小册立储君,甭说被打脸了,就是手板都从未挨过。
这是平生头一回,有人敢打他,还是直接打在了脸上。
男子被扇巴掌,何其屈辱。
可此时此刻,慕璟压根想不起什么屈辱之说,只觉满心的震惊与意外。
南星冷冷地看着他,“苏含烟有今日之结局,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又如何怪得了旁人!?”
“你、你说什么?”慕璟呆愣地看着南星,好似从未认识过她。
确实,眼前的南星彻底褪去了往日里的乖巧温顺,天真纯澈,满眼冷肃与凌厉,浸满了寒霜,好似一只充满了野性的小兽。
“我是不知苏太傅当年所犯何事,但苏含烟是被陛下亲自贬为贱籍,你想护住她,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当初,你为她赎身,若当真是为了她好,就该远远的将她送走,安顿妥当,可你呢?你将她留在了东都城,留在你身边,同样也留在了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这也就罢了,因着太子殿下纵情肆意,苏含烟怀了身孕,你想如何?想给她和孩子名分,想让她堂堂正正入东宫?你只是区区储君,上有帝王至尊,下有兄弟手足,怎么?做了二十余年太子,就觉得那帝位是你的囊中之物了,竟让你昏聩愚钝至此?
“在你没有足够能力与天地抗衡之前,你让她有了身孕,将她推到了刀锋之下,可有想过,会让她置于何等被动危险的境地?多少势力对你这太子之位虎视眈眈,你当真不知?她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早晚都会送命!苏含烟就是因着你的疏忽大意,放松警惕,才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你又有何资格怨怪旁人!?”
南星一字字一句句说得毫不留情,激得慕璟脸上寸寸泛白,浑身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慕燃怕太子再一次气急败坏的失控,会伤到南星,忙上前一步,将南星拉到自己的身后。
慕燃看着如此颓败的太子,心头也不好受。
易地而处,若是他痛失所爱,许是不会比此刻的太子好到哪里去。
慕燃缓缓蹲下身,握上太子的肩头,哑声道:“三哥……”
任何宽慰的话,在生离死别面前,都是虚妄而空洞的。
慕璟慢慢抬起通红一片的眼眸,看向慕燃,颤抖着手抓上慕燃的衣襟,越攥越紧,颤声道:“是你让孤送她走的,是你伙同他们一道,暗算孤,是不是?”
看着他凌乱失焦的眼神,慕燃知晓,太子不是真的在怀疑他什么。
此刻,他只是想抓住一棵救命稻草,说服自己,他只是遭人暗算,并非是他亲手害死了苏含烟,和那未出生的孩儿。
他如一个即将溺水之人,急需一块浮木,否则便会沉入万丈深渊,此生不得解脱。
慕燃沉叹一口气,温声问道:“三哥,昨夜你缘何会去乾明殿质问父皇?可是知晓了什么?”
太子沉痛地闭上酸涩胀痛的双眼,抬手捂住了脸,闷声道:“有人传信,含烟死于锦衣卫之手。”
慕燃心头震惊,孟湛之前便说,可轻易除掉上阳宫暗卫的江湖高手,屈指可数,所以,孟湛才会怀疑玉星宫,可是他们都忽略了眼前。
聂循手下的锦衣卫,其实力向来不容小觑,乃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而他们如今试图抗衡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偌大的东宫内寝,处处精美、奢华、高贵,此刻却是凌乱、颓废、悲哀,伴随萦绕鼻尖的酒气,令人唏嘘不已。
南星看着太子慕璟将自己蜷缩起来,脸埋于掌中,极力压抑的呜咽声还是从指缝中丝丝缕缕的传出。
在慕璟和苏含烟之间,南星是个纯粹的局外人,可是此刻,她都感受到了彻骨的痛。
这场别离,来得出人意料,猝不及防,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慕璟永远都想不到,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曾去桃花巷十二弄探望过苏含烟,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相见,却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
慕璟的哭声终是破喉而出,回荡在东宫内。
他,失去了他最在意的人,在最深爱的时候,以最惨烈的方式。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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