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很久很久以前的雨天

江梧一中,高一新生军训的第三天下午,骤雨骤晴的反常天气,把所有教官、师生折腾个够呛。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像候鸟一样,在校园里经历了几场迁徙。

下雨了,解散,回班级。

雨停了,操场集合。

下雨,回班。

雨停,集合。

……

第四次雨停,操场聚集的人群里,抱怨声此起彼伏,掺和着夏日里恼人的蝉鸣。

“这天气真是见鬼了。”一个男生不满地嘀咕,他的军训服早已被浸湿,有汗水也有雨水,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我快烦死了。这雨到底下不下。”

“对啊,折腾死了。”旁边的女生附和着,捋了捋粘在额头上的刘海。

“我之前还祈祷下雨呢,现在看来,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另一个女生苦笑着说。她的鞋底已经湿透了,每走一步吧唧一声,“我人在教室,屁股都没坐热,这边雨停了又集合。只希望别再下雨了,别像刚才一样,下来走不了两次正步,雨劈头盖脸地乱下一通,又让我们回去。”

“这雨就跟肾虚尿不尽似的,断断续续,没完没了。”一个调皮的男生插嘴,引来一阵哄笑。

“哎呀,你这形容也太恶心了吧。”

“真是的,如果学校能在上面那个操场军训就好了。”

“别提了,学校领导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在这个时候修操场。害得我们这么多班级挤在这么小的地方,跟下饺子似的。”

“就是说啊,我们这哪里是从教室到操场,明明就是下山又上山。这军训真是比爬山还累。”

……

温让站在离班级人群不远不近的位置,旁边是丽娜。

远方的山峦在雨后愈发深沉,近处的树木挂着雨水,朦胧而潮湿。

她两只手扶着帽檐,抬头观察乌云密布的天空。“丽娜,你看这云的形状,估计等会还会下雨。”

丽娜一听,抬头看见黑压压的一片,感觉整个人更不好了。

“还不如直接淋雨算了,跑来跑去累死了。”她不由叹气,“哎,温让,你说,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继续军训?我们哪有那么娇贵,当然是在雨里坚持,比较符合军训精神。”

“嗯,可能江梧一中的精神是,你们这群学生,千万别淋雨,千万别生病,千万别让家长找上门。”

“也是,我们学校也太怂了。听说十年前晚自习出了个什么事情,结果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晚自习,连高三那么紧张的阶段都不让自习;还有图书馆地下室的事情,温让,我听他们说……”

话说一半,有个同学提醒:“教官过来了,你俩快来排队。”

她们连忙跑回队伍里。

这天气整得学生发愁,教官也心烦。

刚让这群学生排好队,站了七分钟军姿,雨又落了下来。

“都别动。”六班的教官说,“坚持住。从前几次的情况来看,这雨一会就停了。我们这次不解散。”

“军训要有军训的样子,要学习军人的毅力。”

“大家可以把这场雨看做高中学习生涯的第一场考验。”

“全体都有,向右看齐——”

在老天爷多次进行“狼来了”的把戏之后,似乎所有人都坚定了决心,如果再下雨,就在雨中等雨停。

但,雨越下越密。

很快,天地间连成水亮亮的一片雨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没有一点变小的苗头,反而有持续加码的气势。

教官再一次收到了上级的指示,解散队伍。

教官一喊解散,丽娜拉起温让就往教学楼的方向冲。

“温让,快,我们快点跑,不然等下挤死。”

她身手敏捷,灵活而迅速地在人群中穿行。

温让紧跟她的脚步,小心地避让。

雨水砸下来,温让的脸、脖子和手臂都被砸得有些疼,却没有地方可以躲。

一路往上狂奔。

上楼梯,上坡,上楼梯,上坡,绕过操场……

跑到教学楼的时候,温让抹了下眼周的雨水,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喘得不行。

“丽娜,你……你太猛了,下次跑八百我跟你后边,一定拿满分。”

“我刚刚跑得很快吗?”

丽娜气定神闲。

狼狈地衬托她的气定神闲的温让:“好吧,不算快,的确是被我的速度平均掉了。”

人群在楼梯口汇集成一个扇形,流速慢了下来。在拥挤中,温让和丽娜被冲散。

突然间,温让感到鞋后跟被人牢牢踩住。

背后的人还推了她一下。

她重心不稳,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前倾去。

几个距离较近的同学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还是没能阻止。

天旋地转。

温让后面的人摔了。

温让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带倒了前边的人。

前边的人带倒更前边的人。

膝盖磕到了台阶上。

脸撞上别人的后背。

温让瞬间痛出了泪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的学生都愣住了。

紧接着,几声惊呼响起。

“啊——”

“别挤了,别挤了,有人摔倒了!”旁边的人大喊。

“温让!”丽娜焦急地喊她的名字。

“快,扶起来。”

“都让开。”

“他流血了!”

“大家都让一让!”

一时间楼梯间乱成一团。

混乱中,有同学反应过来,迅速跑去报告老师。

跌倒的几个人被好心的同学扶起来,带离楼道,送往一楼的医务室。

医务室并不宽敞,和江梧市第一医院的一般小诊室差不多。

一张桌子,一把办公椅,两张简易凳子,角落里摆放着一张窄小的诊疗床,挂着一块泛黄的布帘。

四周的墙边,靠着几个硕大的储物柜,里面堆满了各种医疗用品。

现在这么些人一拥而入,原本并不宽敞的医务室,拥挤得似乎连转身都艰难。

温让从天旋地转的摔倒事件里恢复了知觉。

“温让,你怎么样?刚刚不该松手,你就不会摔了。”丽娜一脸担忧。

“还好,我没事。应该只是磕破了一点。”

“你们还有没有纸巾?谁有纸巾?他流鼻血了。”边上有个男生隔着几个人高声问。

温让从兜里掏出包还剩一半的纸巾来,示意旁边的人递过去。

“你们都先回班上吧,别堵在这。”

匆匆赶来的老师迅速打发了其他人,包括丽娜。

温让和丽娜说自己没事,让她安心先回班级。

众人散去,医务室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校医并不在。

“你们先等一下,我去找校医。”老师果断地说完,转身疾步走出医务室打电话。

医务室里,只剩刚刚摔倒的四个人。

两张凳子都被先来的人占了。

温让忍着疼,尽量将身体的重心放在未受伤的右腿上。

环顾四周,正准备到诊疗床坐下,却看见一个男生,一只手捏着用过的纸巾,上面都是血,另一只手拿了张纸巾,似乎在擦鼻血,正要仰头。

“哎,别抬头。”温让忍不住出声制止了他,“血还没止住吗?”

“没有。”他答。

“你去那边坐,尽量坐直,身体往前倾,捏住鼻子。”温让指着诊疗床,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别仰头,血液倒流可能会想吐的。”

“好,谢谢。”

温让避开他的视线,瞥见对面柜子里有一包纸,柜子微微拉开,没锁。她一瘸一拐地过去,把那包纸拿过来给那男生。全程不看他。

“谢谢。”对方又道了声谢。

过了片刻,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温让?”

这声音她并不熟悉,是认识她的人吗?

温让有些疑惑,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时已经把帽子摘了,头发有些湿,一只手捏着鼻子,很是狼狈。

那精致的眉眼却渐渐与记忆中重叠在一起。他把手移开。

温让微微愣住,定定地看着他,心中的惊讶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戴星鸣!你怎么在这里?”温让的音调随着她的嘴角不自觉一起上扬。

然而,来不及体会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感慨,温让眼见着他的血又流下来了。

那涌动着的鲜艳的红色瞬间在温让眼前无限放大,刺激着她的视网膜和大脑。

霎时,温让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腿也发软。

她往旁边跌了一下。戴星鸣原本要扶她,一伸手只见自己满手是血,于是捏紧拳头,伸出手臂让她扶住。

温让的手在虚空中乱扑腾,一手扶住了诊疗床,另一边抓住了戴星鸣的手臂,还不小心挠了他一下。

“嘶——你指甲该剪了。”他说。

戴星鸣转头看见温让忽然变得苍白的脸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抽纸巾,把鼻子捂住,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晕血。”

小时候美术课做手工,戴星鸣曾经不小心用小刀划伤了自己。

其实他还好,但他的同桌温让突然咚地一声磕桌子上,吓了他一跳。

当时的班主任是个新来的年轻教师,也很紧张。

后来那天晚上,他去她家,温让的外公和他科普说这是晕血,没关系的。

温让有段时间沉迷画画。

她喜欢在家里看碟片,暂停以后,再模仿着画下来。

有回她放大耳朵图图,里面有一集,正好讲到胡图图的爸爸因为晕血而无法献血,他还特意提醒温让以后不要献血,被她凶了一顿。

她说:“笨!我只是没办法看到血涌出来的场景。我到时候戴个墨镜去就行了。说不准哪天我就不晕血了。”

“哪天”显然不是今天。

温让等着那阵眩晕过去,坐在他边上,有些无奈地抱怨,“我谢谢你哦,戴星鸣。这么久不见,你这出场也太震撼太有排面了吧。”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加速,手心还在冒冷汗。

“对不起嘛。要不,我去卫生间洗一下?”戴星鸣说,“你别晕啊。”

他说着,正想站起来,温让摁住他的肩膀。

“你别乱跑,等校医过来。我不看你就是了。刚刚最前面那个是不是你?除了鼻子,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多米诺骨牌一样的摔倒事件,最惨的应该就是最前边的人了,简直是不可承受之重。纯属无妄之灾。

“是我。还好,问题不大。你呢?”

温让如实回答:“膝盖疼。”

她的迷彩裤上膝盖的位置隐隐透出一点暗红。

“你怎么不看一看?万一裤子粘伤口上怎么办?”

“你说呢?”温让反问。

当然是因为晕血啊。

“我手脏,你把裤腿卷起来,我看一下。”

温让手掌、手肘都有擦伤,渗出了血丝,不严重。她卷起裤管时,戴星鸣“啧”了一声,“你怎么摔这么惨。”

温让膝盖上的伤看起来比较瘆人,还有血从伤口冒出来。被戴星鸣一说,她忍不住低头,又看见流动的血液,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迅速挪开了视线。

这裤子质量未免太好了,裤子好好的,腿上烂了一片。

“你还好吧?”他问。

“不好。”温让嘟囔着,“痛死了。还头晕。”

就在这时,老师急匆匆地领着校医走进来,“你快来看看这几个学生。”

进来时,正好看见温让可怖的伤口,眉毛一跳。

“虽然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其实还好。”校医过来查看了一下,安慰道,“我给你处理一下,这几天要注意别让伤口碰水。”

想到现在还是炎热的夏天,校医把后半句“尽量不要洗澡”省略掉,看着温让苍白的脸色,又补充说:“我给你开个请假条吧,明天上午在班上歇半天。”

真的是太贴心了。

“谢谢老师。”

校医应该也可以喊作老师的吧?

“那,可以帮我也开一张吗?”撞倒温让的男生试探着问道。

“来,都给我看一看。”校医说着,开始检查其他人的伤口。他看了一眼那个男生,“你就破了点皮,不用请假。”

轮到戴星鸣的时候,戴星鸣侧过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没事。别看。”他不放心,“你别晕啊。”

校医利落地处理好,先行离去。

血止住后,戴星鸣先去卫生间清洗了一下血迹,又回到医务室。

老师询问了一番,语重心长地进行一番安全教育,叮嘱他们以后要小心,又匆匆离开了。

温让和戴星鸣并没有回班级,而是在一楼找了间空教室聊天,极其兴奋地聊很多过后想起来都觉得其实并没有那么要紧的废话。放学以后,他们一起去小学门口吃了盐酥鸡和甜豆花。

有时候,温让会想,高中时的戴星鸣是给军训那场雨送回来的。

那个狼狈的雨天,是他先认出她来。

他也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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