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轧了多久,经过高卫华的检查,确定麦粒已差不多完全脱离下来,便将累了许久的老黄牛牵走,绑在一棵柳树下。
男人们一人一个叉子,将被轧过后扁扁的轻飘飘的麦秸杆叉起来,又抖落下去,以便于麦秸杆和麦粒彻底分离。渐渐地,麦秸杆被越堆越高,麦场中只剩下一层黄灿灿的麦粒。大人和小孩子齐齐上阵,将麦粒堆到了麦场中央。
高建民和高建平兄弟俩分站在麦堆旁,一人一铁掀麦粒向空中扬起,轻飘飘的麦麸被风吹向一旁,颇有重量的麦粒垂直砸在地上。如此重复,一堆和着麸皮的麦粒彻底分离成一堆干干净净的麦粒。
用尿素袋子将麦粒装好,结结实实捆扎住袋口,看着早上还是金黄灿烂的麦穗,此时已成为一袋又一袋的粮食,除了劳累,便只剩满足。
周叶的满足感尤甚。
麦收连续忙了十多天,终于在天气预告有雨之前将麦子都抢收完毕。短短的十多天里,除了周叶,其他人都肉眼可见晒黑了许多,周叶天天戴着顶大草帽,身上也捂得严严实实,皮肤依旧白皙粉嫩。
麦收结束的第二天便下了一场雨,长辈们直呼此为及时雨,待得大雨将地面浇透,便可直接播种玉米,省了灌溉田地的时间和金钱。
可这场雨却越下越大。
到了第三天时,院子里积蓄的雨水居然已经及了大人的膝盖处,甚至已经向堂屋中倒灌。
全家人齐齐上阵,穿着雨鞋,人手一件舀水的工具,将堂屋中倒灌进来的雨水舀了向外倒去。
王秀兰舀了会儿水,直起腰来歇息片刻,望着外面漫着层雾气的雨幕,感慨道:“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久的雨了!”
高卫华罕见地说了不少话:“是啊,村子西边那条河怕是已经满了,咱家算是幸运,及时将麦子抢收完了,那些没有收完的,损失可不小啊!”
大家俱沉默不语,农民就靠着地里这点收成过活,粮食没收回来,被涝在了地里,这可是关乎生计的大事,但也没办法,靠天吃饭有时确实要看运气。好在麦收本就已经接近了尾声,即便真有还未抢收回来的,也是少数。
此时,敲门声透过沉重的雨幕,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几人相互看看,确认并未听错,确实是敲门声。
“这么大的雨,谁会来咱家啊?”吕爱珍嘟囔着。
高建平拿起挂在门把手上的雨披披上身,踩着积水去开门。
门外是个同样身穿雨披的年轻面孔,比高建平小两岁,却已成家两年有余。不知在雨中行了多久,雨披已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雨水冲刷在脸上,没入颈项。
“方浩?”
“快进屋,出什么事了?”
方浩唇瓣翕动,话未出口已哽咽:“二伯在吗?建平,我爸没了!”
高建平闻言也无法稳重,惊呼:“什么?!你说方叔他……”
望着方浩失魂落魄的样子,高建平急忙让开身:“快进屋去说。”
堂屋内,几人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终于见到高建平带着人走近,认出是方浩,未开口,方浩已潸然泪下:“高二伯,我爸没了!”
话出口,伴随着的是一阵凄厉的哭声,令人闻之竟是心尖钝疼。
高卫华不敢相信:“怎么回事?他比我还小不少,怎么这么突然就……”
方浩泣不成声,却也能断断续续讲清原委:“家里还有几亩地麦子没收回来,这场大雨下的人心焦。我爸不听劝,今天早晨非要去地里看看,回来后也不说话,我们都知道地里八成是淹了。中午吃饭时倒也正常,喝了瓶冰啤酒,午觉时我妈跟他说话才发现,发现,人没气了!”
高卫华扶着方浩的胳膊,竟也无语凝噎。
“二伯,我们都没经过事儿,思来想去,还是想着请几位亲戚和我爸关系好的兄弟,送一送他。”
高卫华用沟壑遍布的手拭了拭眼角,点头应道:“应该的,应该的,走,我去看看你爸。”
他与方浩的父亲方勇才自幼相熟,一群小伙伴光着屁股蛋子玩耍,跑啊跳着时光就转瞬即逝。本以为今后还会颤着手拄着拐坐在街头晒晒太阳聊聊天,或者聚在一起打打牌。
万没想到,在鬓边华发初生的年纪,人就没了,谁不道一句世事无常!
也是巧了,方勇才停灵的两天,雨势渐小,细雨绵绵。第三天下葬之日,雨停了,阳光破云而出。
有人说,一切自有定数,上天下这场雨,仿佛就是为了送方勇才一程。
活着的人日子仍在继续。
天气越来越热,人们渐渐在屋里待不住,吃完晚饭后便早早搬了马扎来到街道旁的大槐树下乘凉,当然,这多半是上了年纪之人。
周叶蹲在一旁,看着高建平找了根长长的竹竿,在竹竿的一头用铁丝绑了个罐头空罐上去。
周叶不解:“这是要去做什么?”
“今天带你去涨涨见识,这可是我的拿手项目,从小到大,就没几个人能在这上面赢的了我。”
周叶看着高建平得意的嘴脸,嘴角微扯:“什么项目大晚上进行?”
高建平神秘一笑:“你还别说,这个项目还非要在晚上不可。”
高建平拿着手电,牵着周叶的手出了门,走在映着昏黄灯光的街道上,目之所及皆是三五成群乘凉聊天的人,这对牵着手的小夫妻被好一阵注目和调侃。
有些人一见高建平手中的装备便心中了然:“去抓知了猴啊?快去,已经去了不少人啦!”
高建平虽朗声答应,却仍拉着周叶不紧不慢走着,他似乎很享受和周叶在夏日的晚间挽着手散散步。
走出了村子,渐渐走入了茂密的树林处。高建平打开手电筒,亮光从一棵树的根部逐渐向上照耀,在接近树杈处,一只知了猴正笨拙缓慢地向上攀爬。高建平将手中的竹竿伸向这只知了猴,轻轻拨动,知了猴便四脚朝天着向下掉落进罐头空罐,发出清晰的“哐啷”声。
高建平收回竹竿,将罐子里的知了猴抓出来展示给周叶,得意道:“简单吧?跟着你老公,一晚上可以抓到上百个!”
周叶看着罐子中不断想攀爬逃出的知了猴,问道:“抓这个做什么?”
“吃啊,妈做的很好吃。”
周叶震惊:“啊?这个能吃?!”
高建平睨了媳妇一眼:“别看它小,数量多了也是不少的肉呢。”
周叶只得感慨巨大的饮食文化差异。
暂且不论周叶会不会喜欢吃知了猴的肉,眼下她已然是喜欢上捉知了猴了。
出现未寻找过的树木时,周叶率先撇开高建平,兴冲冲跑上前围着粗壮的树转一圈,没有则失望着返回到高建平身边,发现了知了猴便开心地挥手叫高建平赶紧上前。
一路上,看着她开心忙活的样子,高建平的唇角自扬上去便未曾下来过。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偏离了主路,越走越偏僻。
一棵树前,周叶拿着手电筒向上,却突然间瞳孔微缩,她很快镇定,恢复了笑脸,向着不远处笑看着她的高建平招手:“建平快来!”
高建平只以为是在高处发现了知了猴,慢悠悠踱步到周叶跟前,“在哪里?”
顺着周叶指的方向看过去,哪里是知了猴,是一条盘在树上正昂头看着他与周叶的蛇!
高建平后退几步,拉起周叶的手匆忙离开。周叶看着高建平躲闪的背影和略显凌乱的脚步,笑得眉眼弯弯:“你怕蛇?”
周叶看着高建平僵硬了一瞬的背影,终于确认,她“咯咯咯”的笑起来,本是清脆悦耳的笑声,听在高建平耳中却令他牙痒难耐。
高建平回头恨恨地瞪一眼:“你不怕?”却毫无震慑力。
周叶凑到他跟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笑道:“我害怕呀,尽管在老家见过了不少,可蛇这种东西,不管看多少次都没有办法习惯,看着就瘆得慌。”
纤手戳了戳他的胸膛,笑嘻嘻地继续逗他:“我就是想逗逗你,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也会害怕。”
高建平握住在自己胸前作乱的手,慢慢摩挲:“大男人怎么了?大男人也有软肋,只要不该软的时候不软就行了。”
周叶的脸颊如火烧般滚烫,嗔怪着睨他一眼:“臭流氓!”
在手电筒昏黄灯光的映衬下,高建平只觉这一眼媚态横生。顿时心头气血翻涌,他举目四望,发现除了蝉鸣和蛙鸣声,当真是别无动静。他忽地邪肆一笑,关掉灯光,胳膊环住周叶瘦削的肩膀和蜂腰,向更深处的树丛与农田走去。
周叶大骇:“你想干什么?”
“应老婆所邀,耍流氓。”
“高建平,你疯啦?!”
“嘘!老婆,你也不想把人都引过来吧?”
“高建平,你混蛋!呜……你……”
装着知了猴的罐子翻倒在地,知了猴终于可以逃窜而出,有的隐入洞里,有的爬上粗壮的玉米杆,有的则头也不回向着远处奔逃,无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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