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我确实没有撞到她。”回到府邸,车夫仍不放弃辩解。
“撞到了也好,没撞到也好。围观的百姓并不需要知道真相,只想看一个可供评说的故事。”他笑了笑,“但我相信,你确实没有撞到她。”
“只是可惜了那些钱。”随川嘟囔道。
“在官场之上,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大事。”赵缵道,“那妇人诬陷我们,要么是为钱财,如此,她还不如去诬陷阎家绸缎庄的东家,商家多富,还不易招惹官场上的是非;那么,她就是受人所托了,那个托付她做出此等事情的人应当只是用钱财诱逼,而我给她的‘补偿’太过丰厚,所以,她不再多做纠缠,选择了两处逢源……”赵缵目中的精光渐说渐现。
次日,许秩就将花明楼前发生之事告诉了徽瑶。
“陛下,昨日,吏部郎中赵缵,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京城衢道上,撞倒了一名老妇。”
“昨日之事?为何早朝时不奏?”徽瑶问。
“臣人微言轻,不欲见罪于同僚。”
“你是怎么得知的此事?”
“昨日,臣与吏部诸僚友于风景秀好、叠翠翔丹的花明楼宴饮,有醉翁‘宴酣之乐,非丝非竹’之感……”
“你读过很多书?”徽瑶打断许秩的话,问道。
“是……不算多,不算多。”
徽瑶温和地笑了:“读书万卷是好事。但你大可不必堆砌词藻典故来表明你读过许多书。过,犹不及。”
“是。”许秩悻悻道。
“接着说吧。简洁明了些。”
“宴毕,臣出了花明楼,在花明楼旁近的铺子里看了会儿字画。不多时,听得花明楼东畔人声嘈杂,众人围着一辆马车议论纷纷,好奇之下亦去围看,见着赵缵撞倒了一名老妇人,那老妇拽住赵缵的袖子要讨个公道,谁料那赵缵将老妇一把甩开,拂袖而去。”
“竟是如此……”徽瑶的目光越发锐利。
“确实如此。陛下,您登基以来,向以治吏之严著称,岂可容忍德行败坏至此的人留在朝堂内,蔽聪明之耳目!”
“昨日与你们一同宴饮花明楼的还有何人?”徽瑶问。
“吏部郎中方其海,还有吏部的几位员外郎。”
“好,你退下吧。”徽瑶又对常春说道:“把方其海召来吧。”
许秩心脏漏了一拍,强装镇定地告了退。
不多时,常春便将方其海带到。
方其海一见到徽瑶,立即下拜:“微臣见过陛下,见过陛下,见过陛下。”
徽瑶发问道:“听闻,你昨日邀上了三两僚友去花明楼宴饮?”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不必太紧张。你是何时离去的?”
“臣是与赵缵一同离去的。”方其海又在心下暗自将“一同离去的”默念了两遍。
“那你们二人可有在半路中遇上什么事故?”
方其海心下奇怪,脱口而出:“没有啊。”话一出口,他又立刻改口道:“回陛下,臣与赵缵出了花明楼的门就分道扬镳了。”
“许秩是何时离的去?”
“许秩比臣与赵缵早些离去,对,离去得早些,离去得早些。”
“好,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方其海一头雾水地离了去。
待回到吏部,他立刻去见赵缵,拉住赵缵的手:“赵郎,你昨日回府的路上是不是被人撞了?不对,是不是遇到拦路抢劫的盗贼了?”
赵缵从方其海的问话中,已猜出了徽瑶召方其海的用意,正欲回答方其海的问题时,听得门外有人叫道:“陛下召赵郎中觐见。”
赵缵立即出门。那名小宦官便缓步向他走来,作揖恭敬道:“赵郎中,陛下召见。”
赵缵的心,仿佛掉进了无底洞,注视着四周走动的官吏,他故意咳嗽了两声:“微臣近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不宜面圣。还望公公替臣向陛下谢罪。”
言罢,便提步欲走。那内侍却拉住了他:“赵郎身子可有大碍?既然身子不适,怎还留在吏部?是否需向吏部告两天假?”
“不必,臣身子微恙,但处理公事尚且无碍。”
“既是身子微恙,为何不可面圣?”
赵缵微低下头,不欲让人看到他面上的异态:“公公有所不知,处理公事就如用膳就寝,乃是我们为臣者之常事,若非大灾大症,自然不得推托;至于面圣,于我们为臣者,则如逢年过节,自当打起精神准备着,若有个三灾五病,这个年也过得不好了。公公以为,如何?”
在那小宦官哑口无言间,赵缵握住了他的手:“还望公公替我向陛下请罪。”言罢,他径自逃了去,像是见到捕快慌忙逃窜的小贼。
在无人的僻静墙角,他伸手摸了摸脸颊——滚烫滚烫的。
他今日之举……不是一般的失礼。
如果徽瑶还念着他,他这般避着不肯见她,无疑是在伤她的心;如果她对他旧情已消,那他今日失礼的举动,怕是得罪了景囯最为位高权重的女皇陛下。
其实,他应当笃信,徽瑶对他尚有余情。他何以入仕?说是唐鉴欣赏他,实则,稍稍洞悉唐鉴性子的人,都该看得明白这背后授意之人是谁。
然而,他想的明白这些道理是一回事。他如何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逃避些什么。
符峙透过衙门内的那扇窗子,恰能看到墙角边的赵缵。
他静静地观察了赵缵半晌,终于开启窗,问道:“赵郎中何故不在府衙内处理公事,而独立墙角,神思迷离?”
“是我的错。”赵缵立即致歉。
“我不知,赵郎中是否在为国事家事担忧,我也不知,徒然打断赵郎中的思绪是否合适。”符峙滔滔不绝,“但我心知,不可因一事耽误另一事。”
“我知道。我即刻便回去。”
赵缵回到衙门,才坐下不过片刻,又一个小宦官找来了,在衙门前高声喊道:“陛下召见赵郎中!”他的声音尖而响,几乎整个吏部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符峙瞟向赵缵,见赵缵先以手扶额,再慢腾腾地起身,慢腾腾地走向门外,再一次说道:“微臣身子微恙……”
“赵郎中,陛下可说了,逢年过节有个三灾五病倒无甚要紧的,怕就怕某些人病得糊涂了,那些个旧友故交、凄凉旧事全给忘了,净做糊涂事。”内侍伶俐道。
旧友故交……凄凉旧事……听得这八个字,赵缵微微失神,抬首目对那名内侍,欲说还休。
“陛下还说了,你若是当真病得重,她不介意礼贤下士,亲自上门探望。”
“不必了。”赵缵连忙摆手,在符峙的注视下,随着那内侍向内宫而去。
符峙注视着门外,若有所思。
一路上,赵缵都卑微地低着头。几分惴惴,几分期待,他也不知道,究竟哪份情绪占据了更多。
他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跟着张老丞相那么多年,自能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应对高位者。
前提是,那高位者,不是他心爱的女子。
当人们真心爱一个人时,总会想方设法将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展现在他眼前。在徽瑶面前,他做不到不露锋芒,一露锋芒,便容易失分寸。
四年了,他竟还没想明白,当怎么应对她。
正销凝间,就听那内侍道:“陛下,赵郎中带到。”
赵缵猛然一惊,局促地对徽瑶行了一礼,也不管姿态端正与否。
徽瑶注视着棋盘上的黑棋白子:“坐吧。陪朕下盘棋吧。”
赵缵低眉,脸颊发烫,以手撑着太阳穴,强使自己保持仪态,拈过一颗黑子就往棋盘上摆。
以往和人下棋时,他总是开局以实力相战,在适当时候让棋,既显示自己的棋艺不凡,不令对方觉着自己是阿谀奉承之徒,也不会令对方因输棋而觉难堪。
明明可以把握好分寸的事……而今,他全然乱了神志。他不介以官腔应付陛下,可他不愿以官腔面对徽瑶。
他收回自己的千思万绪,逼迫自己将注意力转至棋盘之上。
徽瑶放下一枚白子,如有深意地一笑。
赵缵察觉到了端倪:那枚白子,她并未将其放在棋局对她最有利的位置上。他不欲多想,自顾自地摆下了一枚黑子。
徽瑶的下一步棋,依旧如此。
赵缵满脑一片空白,周遭的景象,在他脑中褪去了颜色。待雕梁画栋,再恢复了它原本的颜色时,他反应过来,太阳穴间只六个字在不停地打着转:
她在故意让棋。
赵缵举棋不定,挑眉思量:她既在故意让棋,便是希望自己赢,他若再以官腔相对,反倒显得怯懦。
“微臣承让了。”他说着,夹起棋盘上一条白龙。
徽瑶目光微闪,千般滋味凝作赵缵身前一缕光:“为什么不肯见我?”
赵缵双目一沉,不作言语。
某一瞬,赵缵的目光竟撞上了她的眼睛。他左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右手,不知是哪来的勇气。
徽瑶愣了一瞬,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一只手放在桌面下不自然地乱划着。
于是,那双眼睛若深若浅藏着的一切——洞达聪慧、世故沧桑、狠厉果断——皆无处可逃地被囊入他的眼帘。
电火石光间,眼前的身影和记忆中的身影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他又赶忙低下头去。有滴清澈的水珠,在他手上,碎了。留下的,唯有温热。
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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