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夏日绝句》
“丁公子……”佼人略略低下头,羞怯地唤了一声。
丁淙回以她一笑,继续推着载着书的两轮车:“等到了沧波亭,我把书放到沧波亭门口,自己坐沧波亭里歇息会儿。”
“你要去沧波亭?”佼人出口问道。
“我去晒书。”丁淙温和回道。说着,他带着一车书准备离开。
“你在沧波亭晒书,不怕书掉到江水里吗?”佼人话一出口,就觉自己的问题问得无比傻气。
“我把书放在车上,又不是挂在沧波亭的栏杆上晒,为何会怕它掉到江里?”
“哦。”佼人闷闷地答着,低下头,不愿看到丁淙离去的背影。
她注意到,有一本书,掉落在了身前不远处。她对着丁淙离开的方向,出声道:“丁公子!你的书掉了!”
丁淙并不转身,依旧推着车:“什么书?送你了?”
“送我了……”佼人念念着,面红如醉。她俯身捡起书,见书封上“花间集”三个字,知书中尽收写男女情事的艳词,芙蓉红便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子根。她拿书本遮着芙蓉面,嘴间笑意浓。
天色微茫,行人渐散。时有烟花在淡淡长空中绽放。
佼人揣着《花间集》,脚才踏入公主府的门,便被仆人提醒,公主与人在书房议事,范姑娘勿要打扰。
佼人嘴上应着知道了,心里却在想,公主府这么大的地方,她在离书房远些的地方闹,总不会扰着姑母。
她心虽是这样想的,但她并没有真正按想的做——她并没有闹,而是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安静地看起了丁淙送她的书。
丁淙在书上做了许多批注。佼人很容易便被那些批注吸引了。
但丁淙做的某些批注却令她颇为费解。
在韦庄《菩萨蛮》“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一句后,丁淙写道:誓不归,实则也是无家可归。
“为什么?”佼人凝眉间,又看到丁淙在韦庄最后一首《菩萨蛮》的旁边写道:“宁做八大山人,不做韦庄、蒋捷。”
“他是在说,如果景国亡了,他宁愿如八大山人般归隐山林?”佼人不由联想到丁淙伞上的诗和他平日里那副恃才傲物的样子,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丁淙。
另一边,陈蓬已得见无涯。
他给无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公主近来可要多作防范,祸事或将临头。”陈蓬话音才落,又急忙说道:“公主不要误会,我没有在咒你,我没有在咒你。”
无涯瞥了他一眼:“你从何得知我祸事临头?”
“唉,自古功高震主者……不不不,我先给您讲个故事吧……您应当听说过邹忌逼走田忌的故事吧。田忌手握兵权,功高震主,为丞相邹忌所忌惮。邹忌于是命门客公孙闬假扮成田忌的门客向算命人问主人田忌谋天下可否得,再叫人抓住公孙闬带到齐王面前。公孙闬指明自己是受田忌唆使。田忌百口莫辩,只得离开齐国。”
“所以,谁是邹忌?谁又是公孙闬?”
“监察御史卢诚暂且算是公孙闬吧,不过他不算在污蔑你……不是的,公主,我没有说你当真想要造反!”
无涯终于失去了耐心:“你别再一口一个你不是什么,你不想说什么!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卢诚告诉陛下,您在宣城的公主府里养了千百精兵。”
“明明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事,为何……罢了,陛下怎么说?”无涯心头一震,“卢诚确实没有污蔑我。”
“她说,择日便召见孝成公主问话。”
月在楼头明。
无涯坐在书房里,成本成本地撕书,心烦意乱。
斜枝领着一干丫鬟侍立在一旁,不敢多说一句话。
门外传来的兵戈声,更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无涯腾起跑到门外,却见公主府亦被铁甲侍卫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人彼时就立于台阶之下,见到无涯,很恭敬地向无涯行了一礼,又很恭敬地告诉她:“我们奉陛下之命,来保护孝成公主。”
无涯怒瞪了领头人一眼,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有气无处放。于是猛一甩袖,又进门去了。
身后有哭声传来,她又回到门边,才看到缩在角落里暗自哭泣的佼人。
无涯抱紧了佼人的身子,好言劝了好一番话,才领着佼人入府。
次日,无涯便得徽瑶召见。
出府以前,她拿下了头上所有钗饰。斜枝与孟嬷嬷有所劝阻。无涯却说:“不,我就这样去见陛下。”
她被侍卫领到了宫里。一见徽瑶,她先行了一礼说:“陛下,臣知陛下是听了些齐东野语对我生了疑心,君王有疑心,或许不可怕。可是,陛下用对待囚犯的方式对待一个尚未定罪之人,这可合适?”言罢,她不等徽瑶做应答,便拉了张椅子坐下。
“当真是无礼。”徽瑶瞥了她一眼,“在这种时刻,竟还敢对我这般无礼。”
“昭平元年的时候,我几次宣言说要造反,你从未像今日这般疑我。”无涯道。
“朕并非疑你造反。”徽瑶笑道,“只是,曲突徙薪,先把你或许将用来造反的工具拿走罢了。”
“倘是如此,陛下不如把我的手脚砍了,把我或将用来刺杀你的工具拿掉。”
“你不愿交出你府里的数百精兵,也无妨。”徽瑶仍笑着,“我可极喜欢你那位表侄女呢,阿琦也极喜欢她呢。你可有心让她进宫做阿琦的伴读?”
“有什么冲我来,别打佼人的主意!”无涯竟急得喊了出来。
“觉得我会亏待她吗?那便把你的府兵交出来。”
“陛下应知,武人当无所顾,有所恃。你把佼人从我身边带走,是令我有所顾;你今日疑我逼我,又是令我无所恃,岂是明智之举?”无涯唤了副恭敬的姿态。
徽瑶又抬眸看她,目光像是隔着雾的雷电:“今日我叫你叫得太仓促了些,你没有想好,我不怪你。三个月后,我希望听见你不同的答案。”
她拍了拍无涯的肩,目光锐利如鹰。无涯拿下了她的手,不甘示弱地燃气目中的火焰与她对视。
“当真是女皇陛下,平日里待我如何温柔体贴,只要我触到你的底线,你还是翻脸不认人。”
“明白就好。”徽瑶笑道,“我希望三个月后,你能给我一个令我满意的答复。”
回到公主府,无涯依旧不见有好脸色。
孟嬷嬷迎上前去,俯身以请。
“陛下让我,在交出宣城府兵的兵权,和送佼人入宫做皇子伴读之间选择。”这是无涯入府送过众人的第一句话。
“陛下让范姑娘入宫做皇子伴读?”孟嬷嬷道,“太宗朝的殷后姊妹,德宗朝的小卜后,皆是皇子伴读出身。按照本朝惯例,皇子伴读往往会是未来的王妃!虽自世宗削了世家的实权以来,也少见有大家贵女入宫做皇子伴读了。陛下若当真要如此,怕会引得朝臣议论。但陛下……这是要与您和解吗?”
“和解?你是没听到我的前半句话吗?她让我在交出兵权和送佼人入宫之间做选择。”无涯冷笑,“在宣州时,我在府中养兵,惹着陛下的嫌了。她需要的,不过是一颗牵制我的棋子。佼人在她的掌控之下,我纵是想造反,也不得不顾虑佼人。”
“那,公主的意思呢?”孟嬷嬷又问。
“佼人的意思呢?”无涯苦笑,“深宫是什么地方?她这样单纯的心性,哪里适合勾心斗角?况且,她这般畏惧徽瑶,让她与徽瑶朝夕相处,岂不难为了她?”
“那公主可是答应了陛下遣散府兵?”
“我一个都没有选,所以我们公主府仍被陛下软禁着。”
孟嬷嬷抹面欲泣:“陛下乃是狼虎心性之人!公主这般,她岂会轻易饶了公主和范姑娘?”
“她算什么!凭什么让我拿佼人的幸福去换她的信任。”在孟嬷嬷又惊又吓的目光下,无涯恢复了平静,“你放心,陛下不会杀我的。她的性子,哪有这么喜欢杀人啊?对待她的敌人,她必要留着慢慢折磨,让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孟嬷嬷闻言,身子一抖。
无涯却镇定地笑着:“有什么难逃的活罪,我受着就是了。”
这么说徽瑶,她终究不那么义正言辞。徽瑶对她如何,她并非不清楚。她一次次地犯上,徽瑶若有心治她的罪,她至今怕已死几百回了。她深知徽瑶的底线在何处,从不去触它。可她喜欢在那条底线的边缘之处徘徊,看着徽瑶隐怒无奈却忍让的样子,她心里竟会升起一股异样的快感。
无涯摇摇头,不再想徽瑶,而对孟嬷嬷说道:“保护好佼人吧……一定要保护好佼人,别让她知道我们已招了陛下的疑心。”
孟嬷嬷应了声是,便弓着身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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