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不喜坐马车,选择了骑马随行。她骑马衢道上,与范立相谈正欢时,宣暨旻无言来到她身畔。
范立见宣暨旻到来,微微一笑,识趣地退到了后头。
“又是你。”无涯开口。
“你也是愿意我过来的。不然,你早该阻止范立后退之举。”宣暨旻笑道。
无涯低头一笑,不作多言。
云雾里,夕阳若隐若现。
“你很不喜欢太子殿下?”宣暨旻问无涯。
“自然。”无涯简明道,“他哪有太子的样子!把景囯交给这样的人,这是……”
宣暨旻赶快捂住她的嘴:“上次在宫里,我提醒过你……”
无涯面色悻悻。
“你再不喜欢他,他毕竟是未来的皇帝,何必将你的厌恶表现得这般明显?得罪了他,只有坏处而无好处。”
“那是你们的想法!”无涯挥鞭,督促马快些走,“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宣暨旻错愣了片晌,随即笑问:“你也是读《论语》的人,当知道: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就郡主之言看来,你该是个……”他寻思片刻,道:“危言危行、敢作敢为之人。”
“你……什么意思?”无涯意外于宣暨旻嘴里吐出的,竟不是贬损之词。
“是。你敢作敢为,更敢于承担。”宣暨旻语气忽凝重了几分:“可你不知,一个‘敢’字,背后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少的代价。”
“你也能活出一个‘敢’字。”无涯豪迈道,“只要你愿意。”
“无涯,你可有想过,如若你不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而只是内廷一名不起眼的粗使宫女,你会活得如何?”
“你是不是想循循善诱地告诉我,我之所以这般目中无人,只是依仗着郡主的身份?那我告诉你,假使我不是郡主,只是一贫家女,我不会选择入宫当宫女,或是去大户人家当丫鬟。若真迫于生计,我宁愿搬柴采桑来赚钱。”
“你还真是不是民间疾苦。你若出身贫家,哪会有选择的余地?甚至,你根本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或许吧。”无涯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身体发肤,六艺诗书,乃至我张扬的性子,我的一切并不属于我,是我父母,是舅舅,是我身边的一切人,是我所处的环境给予我的恩典,是吗?”
“我从没想着要告诉你什么高深的道理。”宣暨旻道,“我也不明白,今日为何要与你说这些话。”
“不明白便不明白吧。事事都明白通透的人,人生其实也了无意趣。”无涯笑道。
她抬首而视。一阵风过,白云排开,像是帷幕被风拉开。远山衔着一圆金丸般的夕阳,华丽登场。满地晶莹剔透的积雪间多了几抹明媚的金黄,天地间顿时添了几分迟来的暖意。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再美的雪,也怕天际的放晴。
大雪过后,范家人预备着去往城郊的潭影寺上香祈福。
无涯素来不敬鬼神,对祈福之事了无兴趣。范舅母斥她无礼,想说服她一同过去,但范栩在一旁说着“随她去吧”。范舅母无法,只得放任无涯不管。
拒了舅母后,无涯又觉在家中索然无聊,便命人准备一辆马车,载她往潭影寺。
时近年关。一颗颗灯笼,挂于千门万户间,像鲜艳欲滴的硕果挂于树梢。雨雪几日的静谧,被这鲜红的颜色打破成人流如潮的喧闹。
垂枝跟随着颠颠簸簸的马车,衣袖张扬地飘起褶皱,神态得意扬扬。
无涯目中奕奕光彩,被车帘隔得若隐若现。
“要杀我你就赶紧来啊!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这声大喝,震得马车为之一颠。
垂枝这才看到,不远处的房瓦上,那个伺机而动的蒙面人。听到这话,他一跃于地,执匕首的手连同双脚都不住地打着哆嗦。
“还以为终于遇到了个称职的刺客,原来也只是蛇鼠小辈。”
话音刚落,就见那蒙面人抖着脚向无涯靠近,手握的匕首一闪一闪的。垂枝和斜枝一左一右拦在车帘前。
无涯掀开车帘,神色自若:“你们两个这般紧张干什么?”她又目对刺客,声如钟磬:“还有同伙吗?怎么不一起出来?”
随行的侍卫拔剑欲出,那蒙面人见状撒腿而逃,腿下一软摔了个大趔趄。他跌跌撞撞地起身,三步并两步往偏僻的小巷逃去,姿态如一架摇摇摆摆的吊桥。
“不必去追了!”无涯摆手对侍卫道,“看看他这胆小如鼠的样子,简直让全天下的刺客以他为耻。”
有几个侍卫并不听劝,争先恐后地朝刺客逃跑的方向而去。无涯微怒:“回来!我说了不要去追了你们没听到吗!你们现在去追,才是正中那人下怀,因为你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见马车又跌跌荡荡地向前驶去,忙不迭跟上。
巷口,三四个蒙面人对着马车卷起的风尘,一筹莫展。
潭影寺。
“郡主妹妹,你还好吗?听闻你遇刺了……”无涯还未进寺门,范立就带着袁氏和范舅母急切地迎上来。
“我能有什么事?”无涯扬眉道,“只是,你消息怎得的这般快?”
“适才我听到有人大喊孝成郡主在来潭影寺的路上遇刺了……”范立言罢,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你是多久以前听到的?”
“就你来前不久。”
“我遇刺的地方离潭影寺有着好许距离,此人若是在我遇刺的地方喊的,我倒是佩服他‘千里传音’的本领;若是在潭影寺门前的山路上喊的,那他可是有着一双‘千里眼’;若他是在我遇刺的地方睹见我遇到刺客后跑来潭影寺门前喊的,算一算,此刻距我遇刺不过一刻钟,此人却赶在我到来之前跑到潭影寺门前喊让你知晓我遇刺了,他的腿脚竟比我的马车还快?”
“或许那人与你一样,是乘马车,或是骑马而来的呢?”范立问。
“京中能骑马、坐马车的,几个不是官门子弟?这样的人见我遇刺竟失态到在潭影寺门前大喊?就算是他性格使然,可潭影寺在山中,他知我遇刺,跑到山中来大叫,这是摆明了想让寺中人听到!这让我不怀疑他别有用心也难!”
“有道理。”范立谓为信然,“所以,沈家这是黔驴技穷了?”
“如果此事幕后主使真是沈家,这必然是沈恪传的计谋。”
“为何?”
“此时我遇刺,朝中会有多少人怀疑沈家?”无涯摊手,“大概只是沈恪传那个傻子,刚愎自用而不知轻重。”
范立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无巧不成书,无涯遇刺之地,正在天水楼后门口。
赵缵早听到了动静,伫立后门旁良久,像是在思考什么。
“嗨,什么刺客。”蔡襄阳正坐在后门附近,举着酒,喃喃叹道,“比我六哥当年还拙劣。”
“你六哥?”赵缵听到了蔡襄阳这番话。
“当然。我还以为我六哥当年那刺客安排得够拙劣了,哪想今天见到了个比他还拙劣的。”蔡襄阳猛一甩袖,“诶呀,这么说,我该给我六哥写封信,跟他讲讲今日遇到的奇人奇事了!对!绿阑!红减!”
随着他这声呼唤,有一红衣一绿衣两名姑娘上前,一人为蔡襄阳奉笔,一人为蔡襄阳捧砚。
“你怎么随身带笔墨?”赵缵感到奇怪。
“这东西自然不是我的。”蔡襄阳指着赵缵,哈哈大笑,“这东西是她们从你柜台里拿的。”
赵缵侧目看柜台,克制着自己的怒意:“蔡先生,你这可过分无礼了些。我若发现柜台丢了东西,一律怪到你头上。”
“怪我就怪我吧。”蔡襄阳踏踏脚。
赵缵无言,拿这无赖毫无办法。
半晌,他终于意识到蔡襄阳话里的重点,微笑着在他身旁坐下:“你六哥?做刺客?”
“不是做刺客,是安排刺客。当然,他自己也亲自上阵了。”蔡襄阳自顾自地在宣纸上写着,“最后没成功,自己还被抓起来了。”
赵缵注意到,纸上写着的,确实是燕国的文字,才知蔡襄阳自称父亲来自燕国并非是谎话。
“你六哥刺杀谁?被抓起来以后呢?”赵缵复又问道。
“被抓起来了还能怎样?”赵缵以为蔡襄阳将说“被杀了”,不想蔡襄阳却说:“好吃好喝地被招待了几天,然后被放了出来。”
“好吃好喝地被招待了几天,然后被放了出来?”赵缵更为惊讶。
蔡襄阳不再与他说话,犹自在纸上写着字。赵缵知他不愿告诉自己更多事情,只得作罢。
他又将目光放到了后门口的巷外,对着一壁阳光,思考着孝成公主所遇刺客之事。
终于,他对蔡襄阳说道:“写完了,记得把笔纸还给我。”
“哦。”蔡襄阳应道。
赵缵觉他应得敷衍,又自己到楼上的账房里拿了纸笔出来。
他将纸撕下一小段,在其上写道:
孝成郡主遇刺,约明日辰时相见。
赵仲承
“明日辰时?这么早?”徽瑶放下纸条,脸颊微微泛红。
“他是说他邀您相见,还是说孝成郡主邀您相见?”翠绡歪着头,看着这张纸条,疑惑不解。
“无涯的性子,想来见我早就来见了,哪会找仲承替她带话。”徽瑶解释道。
“赵掌柜语焉不详的。”翠绡道,“孝成郡主遇刺?几时几刻?在哪里遇刺的?是何人要杀她?为的什么?”
“这么一小张纸条,哪里写得下那么多东西。”徽瑶笑着抚了抚翠绡的手臂,“或许,你问的那些问题,他也不知道呢?”
“还有,还有!”翠绡举起手,“他只说明日辰时去见他,却不告诉您在哪里与他相见。”
“他还能待在什么地方?”徽瑶放下纸条,“我可从未见他主动邀我相见。明日辰时,你随我去一趟吧。”
“那如何与郎主还有夫人说?”
“我听闻天水楼掌柜新得一本奇书,甚感惊奇,因而在天水楼还不热闹的时候前去探访赵掌柜。”徽瑶字字清晰。
(1)“雨雪”一句:出自《诗经.小雅.角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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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见晛曰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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