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把那些话告诉她的。毕竟,我们几人而今尚相安无事,况且……宣暨旻他未必真想与我们撕破脸皮。”徽瑶踱步在竹林中。
“阿姊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庄瑜瑾道。
“从前的我,太过骄傲自大,犯下了许多错误。而今,我该收收自己的性子了。其实,就无涯的性子,你若是能劝住她,可见她并未下定决心。”她沉思了片刻,又道:“你还是再与无涯说一句,不要过分多心才好。”
“你还知为郡主着想。你们两个感情可真好,好到我都嫉妒了。”
徽瑶哭笑不得:“为着这事你就嫉妒她?我对无涯好你嫉妒,那对徽琬、仲承……”言至此处,她面色一凝,脚步随之一滞。仿佛连竹林里的风,此时此刻也不再飘动。
“听闻,沈贵妃把关氏的孩子抢走了?”庄瑜瑾适时转移了话题,“阿姊是越来越不爱管后宫之事了。”
“不引人注目也是好的。不然,你想见我还没这般容易呢。”
“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庄瑜瑾道,“我去沈家的时候,看沈存高那帮姬妾,一个个梨花带雨的。沈后年前已去,沈存高再跟着走了,她也无枝可依了。”
徽瑶闻言,嘴角绽起满意的弧度。
日色晴好,沈府中却一片凄凉雨。
彭夫人携着沈存高众姬妾,跪在他寝居外,鼻如广莫长风,声如震雷破山,滴滴泪水如梨花瓣落。
沈恪先格格不入地立于众姬妾身后,眉目如山,却无川水。
“丞相,你害的妾身好苦啊!”随着罗姨娘这声叫喊,众姬妾一同哭天抢地,仿佛要将山石喊裂,以证明自己对沈丞相深切的爱。
“丞相这还没死透呢,现在把眼泪哭干了,以后拿什么哭。”沈恪先眉头一横,缓缓转身,任步伐将那阵哭天抢地的声音隔绝。
“大郎!”仆人南陌追至沈恪先身侧,“丞相想要见你。”
沈恪先双唇轻颤,沉默了几瞬,终置若未闻地继续向前去。
“大郎!您去见丞相一面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南陌哀求道。
“哦,既然其言也善,那你就代替我去听他的遗言吧。”沈恪先双目微酸,倾了倾头,不欲让泪水流下。
“大郎,都这个时候了,你为何还在与丞相置气!”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和其他时候有什么不同吗?”沈恪先故作懵懂地问道。
南陌一时无言以对。
沈恪先轻哼了一声,又提步欲走。
“大郎!”南陌横了横心,道,“我知道,你厌恶丞相的入世,厌恶丞相迫害忠良。可是,他做的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
“他有什么苦衷!有再多的苦衷也掩饰不了他做了这么多坏事的事实!”这声叫喊,终于将沈恪先内心最后一道堤坝击毁。泪水,如洪水决堤一般涌出。不欲令南陌看到他湿润的面颊,他转过身去。随后,他的语调却趋向平静:“当年,他以芜城公主裙下之臣的身份入仕,百般倚仗芜城公主,纵然着她把我推到水里;等永康帝继位,杨后执政,芜城公主失了势,他又对芜城公主弃如敝屣,毒死了他和芜城公主的私生子。他当权以后,害死了宣武忠公,逼走了张老丞相,结党营私。于朝,他不是一个好臣子;于内,他更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丞相又何尝没有后悔过?记得二郎两岁时,一次三更半夜的发起了高烧,忽然说起胡话,喊着爹爹不要杀我。知情的人都说,是恪文公子的冤
魂附在了二郎身上,恪文公子来找丞相寻仇了。这么多年,丞相对二郎几乎是百依百顺,乃至令二郎养成了暴戾恣睢的性子。如此种种,皆
是出于他对恪文公子的愧疚……”
“一个屠夫,以杀牛来表示自己对猪羊的愧疚,你不觉得可笑吗?”嘴角的长弧,截断了沈恪先面颊上几行清泪的去路。流入口中的,唯有咸涩,“他愧对于大哥,所以,他就任由沈恪传欺负我!这个叫作愧疚?”沈恪先言罢,抽着眼泪笑了起来。
“这么些年,丞相也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弥补你。”南陌赶忙道,“当年,他想着给你在门下省安排一个官,是大郎执意要去考科举……”
“哦,原来我这么多年受的苦,用一个他施舍的官位就可以弥补啊。”
“大郎……”南陌嗫嚅着。
“你告诉我,他总是愧疚这个愧疚那个的,怎么他事先就不考虑考虑后果?”沈恪先收起泪水,怆然一笑,“他愧对于大哥。当年他和长孙璧若私通的时候,怎么就没考虑过大哥的处境!他说他愧对于我,当年他纵容着长孙璧若把我扔到水里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会怨怼他吗?”成串的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下,沈恪先合上了眼,“什么愧疚?我看,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丞相这一生,辜负了武忠公,辜负了恪文公子,辜负了景囯所有黎民百姓。”南陌平静道,“可至少今日,他已不愿再辜负你。大郎适才不是指责丞相总是事先不考虑后果却事后愧疚吗?自丞相患病以来,您一直不愿去探望他。您如今的行为,何尝不像丞相?”
“那我告诉你,我断不会像他那般!今日我的所作所为,日后我定不会后悔半分!”沈恪先嘴角抽搐着,甩了甩衣袖,头也不回地离了去。
苍然暮色,一点一点流入天水楼。
赵缵趴在柜台边,望着进进出出的宾朋,倦然欲睡。
一阵震耳发聩的爆竹声,拧入他脑中。待这阵声响渐渐退去,他慢慢合上了眼皮。不多久,又一阵爆竹声响起。
“发生什么事了?”他坐起身子,问仆从随川。
“你消息这般灵通,怎么连近来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回答他的,却是蔡襄阳。
“近来发生的事那么多,我怎知众人庆祝的是哪件。”
“近来发生的事那么多,值得庆祝的,也不过那么几件吧。”蔡襄阳沉静道,“对于你而言,也算一件大喜事吧。害死你父亲的,害得你沦落商家的老奸臣沈存高死了。”
“谁下的手?”赵缵淡然问道。
“你这么聪明,猜不到吗?墙倒众人推。”
“或许,我也为推倒这堵墙出过一小分力吧。”
蔡襄阳目视门外:“你倒不像那些景国百姓一般欣喜若狂。”
“我兴许是该高兴,害死先父的人,终于遭到了报应。”赵缵嘴角不配合他的话,撇了下,“可惜,朝堂之事,与我一酒楼掌柜何干?”
“无关就无关嘛。”蔡襄阳摊手,“我也没说那些事情就与你密切相关啊。”
“你应该很难过吧。沈相死了,于你们西燕而言可不利着呢。”赵缵似是戏谑。
“我确是难过,却不是为西燕。我想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皆因我是西燕人,便要我事事为西燕着想!”他发着夸张的怒气,见赵缵凝望着他,若有所思,他连忙摆手:“别介意,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怒无常,随性得很。”
赵缵虽觉蔡襄阳此话背后有隐情,但听得蔡襄阳此语,料想他不会愿意将背后的隐情和盘托出,索性不再追问。
“那你难过些什么?”他又问蔡襄阳。
“也称不上难过吧,只是,有所感触。”他的语调忽而沉了下来,“沈存高死了,某些人从中得了利。那些获利者中,谁敢说不会再出第二个沈存高?他们害死了沈存高,又会否对沈家的党羽赶尽杀绝?会否再有人,在这场风波中被家人牵连,以致陷入你这样的境地?”
听着蔡襄阳一连串的问题,赵缵一时无言以对。
良久,他答道:“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1)
“朝堂上那帮人可未必这样想。”
“你非他们,你怎知他们不那样想?”
“你非我,你怎知我不知他们怎么想?”蔡襄阳反问。
“我无暇与你‘争于濠梁之上’。”赵缵及时收住了这话题,“无论如何,我以为,对朝廷抱着丝希望,总比不抱希望好。”
“赵缵,你以为,拓跋睿是奸臣吗?”蔡襄阳突兀地问道。
赵缵面上的惊诧之色转瞬即逝:“身为景国人,我或许不该为他说话。但在你们西燕的立场上,他也未必有错。”
“未必有错?国丧期间发兵还叫‘未必有错’。”蔡襄阳似笑非笑。
赵缵寻思着:先前,他一直以为拓跋睿在西燕国丧期间出兵是西燕为了出其不意夺雍州而舍弃礼法。而今,听蔡襄阳这番话,拓跋睿发兵背后难不成另有隐情?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审视着蔡襄阳。
“别用你那种眼神看着我。”蔡襄阳挑起他的下巴。
赵缵如同蒙受了奇耻大辱,倏地推开蔡襄阳的手。
“不喜欢我这样就直说吧,这个样子做什么。”蔡襄阳仰首,向门外而去,“我说了,不要想那么多。若是我一言一行都能让你猜到,我哪还是蔡襄阳啊?”
(1)句:出自《论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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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蓼蓼者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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