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春潮带雨

廖太医踏入夕阴殿时,怀揣的,尽是不安。

“见过贵妃娘娘。”他故作镇定地对沈盈月行了一礼。

藕色的裙摆,飘晃在他眼前。

“廖太医。”那裙摆的主人,慵懒地唤了他一声。

“微臣在……”

“我听闻,你近来,杀了一名江湖道士?”

廖太医埋下了头:“回禀娘娘,近来,有人闯入微臣家中行窃。微臣当下出门去抓贼,却见那个小贼挟着一包白银倒在了血泊中,听路人说,是小贼跑得太匆忙了,被过路的马车撞了死。微臣绝无欺瞒之言,望娘娘明察!”

“被马车撞死了?”沈盈月勾指,“那你可去报官了?”

“尚未。”

“为何不去报官?”沈盈月似有怒意,“你还怕京兆尹欺负你吗?”

廖太医愣了,他一向是个不爱兴风作浪之人,凡事能大事化小则大事化小,当初,沈丞相也是因极欣赏他这样的性子而重用的他。

“微臣以为,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终究还是实诚地说道。

“哦?你的意思是在暗指本宫得理不饶人了?”

廖太医身子一缩:“微臣并无此意,娘娘明察,娘娘明察!”他想不明白,沈盈月今日为何要与他过不去。

“本宫来给你解释一下,此事的前因后果。”沈盈月捏起廖太医的脸,“昌顺三年的某日,二哥踏马长安市,意外踩死了你的幼子。你记恨于心,伺机报复沈家。所以,你就设计趁爹爹病中在爹爹的药里下了毒,还在我的养生方子里加了避孕的药!我有所察觉,便命汶儿找了个母亲认识的江湖郎中过来。你得知了此事,害怕阴谋败露,便设计杀死了那个江湖郎中!”

“什么……五儿竟是因沈二郎而死……”廖太医跌坐在地上。不多时,他便恢复了镇静:“娘娘明察!娘娘明察!微臣有何本事杀人!那个江湖郎中真的是被车撞死的!你叫人去验验尸便知!”

“我自然不傻,知道叫人去验尸!”沈盈月将一张薄纸甩在了廖太医脸上。

廖太医捡起去看,白纸黑字了了可认——那名江湖郎中,死于剑伤,剑刃刺入他胸口约三寸有余。

“你使得好伎俩!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就真中了你的计了!”沈盈月指着他,怒气腾腾。

廖太医脑中一片空白,他极力去回忆那日江湖郎中死时的场景,却是徒然。

“你们一个个都千方百计地想来害本宫!”似一根尖利的针,刺破了整间宫殿,沈盈月怒吼道。

这一声吼叫,太过响亮,盖过了门外内侍的那一声“陛下驾到”。

见到来人,沈盈月毫无顾忌地扑入他怀中。

“微臣冤枉!陛下明察!”廖太医不住地求饶道。

长孙无虞呆望着他,半晌无言。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冤枉不冤枉的!”沈盈月指着他。

“他是照顾你的人,你处置吧。”长孙无虞对她道。

“贵妃娘娘!微臣居太医院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连连叩头。

“你是有苦劳!这般处心积虑地要害我,是蛮不容易的!”沈盈月怒极反笑,“来啊!把这个逆臣拖出去!杖毙!”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求饶声,不绝于耳。

长孙无虞轻合上了眼。

“陛下!”待出了夕阴殿,周从医谆谆地说道,“廖太医毕竟是有品级的人,沈贵妃今日之举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反正她不合规矩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多了今日这一回,又何妨?”

“陛下。”周从医跪了下,“您对沈贵妃,太过纵容了。”

“纵容?”长孙无虞惨然一笑,“那又如何?她爱怎样,便怎样吧。”

御史府。

年仅六岁的小公子胡用托腮凝视着池中鱼,似闷闷不乐。

“这是怎么了?”胡爱众游走至他身后。

胡用不语,几日前是场景,历历在眼前。他持着那柄剑,眼睁睁看着失控的马车,把它送至陌生人的胸膛中。待他回过神来,欲收起剑时,飞溅的鲜血已模糊了他的视线。

想到这里,他身子便蜷成了一团。

胡爱众拍了拍他的背:“那个人是坏人,他本就该死。”

胡用不言,一颗颗豆大的眼泪落作池里水。

“胡御史当真是狠毒。居然让自己的儿子做此等事情……”庄瑜瑾叹道。

“终究,他也是为了皇后殿下。”丁崇岭劝道。

“为了阿姊?”庄瑜瑾似笑非笑,“为了阿姊,他才更不该如此!在外人眼里,他和阿姊是一党,他的一言一行便是阿姊的授意!可此事,阿姊本是吩咐他去做的,他怎就推给了自己儿子!若是哪个史官知道了他今日之举,因此批评阿姊,后世之人又当如何看待阿姊?他们会否指责阿姊狠毒,竟叫个稚童行生杀之事!”

“该如何看待便如何看待吧。”丁崇岭缓声道,“你们都说要学赵盾了,竟还会在乎后世的评价?”

“可是,后世之人对赵盾的评价并不低。他乃是与伊尹、霍光齐名的‘古之良大夫’。”

“说到底,还是胡御史此举,触到你的底线了。你终归认为,这么小的孩子,不该掺和到血淋淋的斗争里,是吗?”

庄瑜瑾沉吟了片刻:“或许吧。丁叔说,我会这样想,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我自然认为这是好的。若真狠而忘情,则非人也!”

日中。将军府。

无涯坐于宣暨旻身侧,与他一同翻看着案上的文书。

“几个月了,西燕议和之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无涯合上文书,“这算什么?”

“议和对他们而言,占不到任何便宜,他们自然不愿做于他们无益之事。”宣暨旻道,“还有,柏后。”

“柏后?淳于郴之妻?”无涯细一思量,“听说,自淳于鄢登基以来,废了不少淳于郴颁行的政策,差点与嫂嫂柏后闹翻脸。议和之事,也与这有关?”

“柏后是不愿议和的,因着淳于郴向有一统天下之志,加之我们景囯的内患,如此良机,他们岂愿放过?”宣暨旻道,“又有上回国宴上庄后那一出,议和于西燕上下君臣更是全无好处,既然如此,他们更是不肯了。”

“淳于鄢这是做什么?一上位就废先主之政,还与嫂嫂闹矛盾,这无疑会让他失了老臣的支持。”无涯道,“不过,按你说的,议和于西燕而言无益,西燕先主淳于郴又誓扫**,我们景、燕会再有战事吗?”

“你应当知道,淳于鄢即位后,在后宫做了些什么吧?”

“他立了左右皇后,封静成为左皇后,而立了另一名将门女尔朱氏为右皇后。”无涯心中徒生怆然。

“名义上说是左右皇后平起平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偏向的是尔朱氏。”

“这是自然,他此举,分明是在针对静成!也是针对我们景囯!”无涯愤然道,“这样一来,静成在西燕宫中的地位将何其尴尬……”

“此举自是有人反对。”宣暨旻顺着无涯的话,“柏后。至今,她仍不肯将凤印交与淳于鄢两位皇后的任何一位,尔朱氏曾问她讨过,她则说,左右皇后既是平起平坐,凤印也当人手各一。然,宫人不愿再刻一个凤印,她亦不能将手里的凤印一分为二。”

“她这是明着对淳于鄢立左右皇后之举表示不满了。”无涯道。

“柏后身后的,是淳于郴的旧部,淳于鄢在朝中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势力,还有拓跋睿……”宣暨旻笑了,“如今,西燕的内斗可精彩着呢,他们都忙着看戏,谁来管外战啊?”

两人正谈论间,就见主簿关俭板着一张脸缓步入内。

“你这位主簿,从来都不见他笑一笑。”无涯调侃道。

关俭不欲理会她,持着一叠文书,行了一礼:“景囯今年当真不太平,外战才止,内患又出。越州百姓揭竿而起,越州刺史章涉、越州节度使章能以讨贼为名起兵,结果他们自己竟当了贼头儿!”

宣暨旻接过这一文书,摇了摇头:“他们是因何而造反?”

“章涉称,是越州近年涝灾频发,百姓收成不好,家田输税尽,而朝廷仍旧压迫百姓。”关俭道。

“章涉这个越州刺史怎么当的?还有越州的监察御史呢?百姓有难他们怎不上报朝廷请求减少越州的赋税?”无涯怪道。

“我找人打听过,越州节度使章能此人,可不简单。”关俭道,“据说,他向有反心。当年范立造反时他就曾想过应和范立,还曾书信与范立相邀共讨京城。而后,这封信不知为何,却打了水漂,不知被送去了哪里。其后,范立被剿灭,此事也不再有人提起。”

“这种事情都能被你打听到,你这个主簿不简单啊。”无涯道。

“这些皆是我应当做的。”关俭道。

宣暨旻思索片刻:“关俭,替我拟一份奏折,我要亲自下越州讨贼!”

红日半斜。

赵缵闲坐柜台前,等着宾客走尽,关门打烊。

“赵掌柜。”一个书生装扮的人走入天水楼。赵缵认得他,宣暨旻手下的关俭。

“赵掌柜,我们宣将军邀您,夜半天水楼闲叙。”关俭话里不带任何感情。

“宣将军邀我?”赵缵似笑非笑,“缵何德何能?”

“赵掌柜若是不愿,我们自然不会强求。”关俭道。

“不愿?我怎会不愿呢?正好,我亦有话想与宣将军说。”赵缵字字清晰。

已是三更半夜。一望无垠的黑暗铺天盖地,亘古的冷月吸纳着一切喧闹。

乍然醒来,无涯独守着枕边空旷。

“宣卿呢?”她问丫鬟垂枝道。

“郡主忘了,宣将军说,明日他将往越州,天水楼的赵掌柜夜半设宴为他饯行。”垂枝道。

“天水楼的赵掌柜设宴?”无涯思索着,“什么时候邀他前去不好,偏偏要夜半邀他前往?”

“这……奴婢也不知……”

“不对……”无涯又自言自语,“以赵缵的性子,他如何会主动邀宣卿前去天水楼?”她猛然起身,披上衣服,坐至梳妆镜前,随手梳了个发髻,便要往天水楼去。

“郡主……”

“你不必担心我,我去去就回!今儿十五,宵禁当查得没那般严。”

“郡主,夜半风大!您再披件衣服吧。”

她独自一人行在小巷间。月光下彻,扫落了一地的白雪。她的影子,踽踽在雪地里。层层楼阁框住了她的足迹,一同化作月光下一幅美丽的图景。

不知不觉,已行至天水楼前。明月未落,星河耿耿。孤灯已绝,东窗凝白。她独立于楼前,踟蹰不上。忽听得隐隐索索的人声,自二楼传来。楼前无人看护,她便独自一人,进了楼,扶着漆黑的栏杆,走上楼去。

不远处,正见一点晕黄,淡淡地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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