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暨旻无言凝视着窗纱上一剪身影,目似万顷之陂。
“我一人之死,尚不足惜。”赵缵与他一同望向门外,“只是,可惜了那放火之人,我们天水楼在京城也算是百年老字号。一朝被烧毁,必会引得满城风雨,那放火之人只怕要成过街老鼠了。”
见窗纱上人影凝固,赵缵思量片刻,又继续道:“更可惜的,还是宣家的少郎。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无涯眼波微漾,手抓着衣角。
赵缵见门外人有动静,又道:“若是孩子长成以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不知又会如何……”
“罢了,这儿你们收拾吧。”无涯的声音,摇荡在冷瑟瑟的风里,“我与你们说笑的,你们怎么还当了真,觉我会烧楼?”她以手覆面回头便走,好像很洒脱。
“二哥!”赵缵的幼弟赵纫冲在最前头,忙不迭地帮着赵家众仆从伙计搬箱拿柜。
朱门一开,他便扑进了赵缵的怀中:“二哥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都十八岁了,怎么还这样哭哭啼啼的。”话虽如此,赵缵依然抚着赵纫的背,以给他安慰。
宣暨旻就站在他身前。一道身躯,如雕像般矗立着,替他挡去了冰冷的月光。
赵缵无言地凝视了他半晌,因不欲再理会他,便带着赵纫和赵家的一众仆从,走了。
不过几日,天水楼闭门拒客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徽瑶问翠绡。
“奴婢也不知,找人打听了一番,说是宣将军走前那天夜里去过天水楼。”
“夜里?”徽瑶眉目一紧,“夜里几时?”
“应当是夜半时候……”
“我没记错的话,天水楼不同于京城其他彻夜营业的酒楼,日才西斜,打落更的时候他们便打烊的!宣暨旻夜半如何进得去?”
“奴婢不知……要不要命孔大郎差人再打听打听……”
“不了。”徽瑶抚抚自己的胸膛,“他若是真的……我们一时半会岂能打听得到?”
她的眼眶里装着的,是一汪被风吹散的水。她静默饮茶,只觉自己的心掉入了无底洞。
蔡襄阳身子半躺在藤椅上,开着窗户,惬意地迎接着清早的阳光。
“蔡先生。”绿阑在楼下喊他,“天水楼的赵掌柜要见您。”
“赵掌柜啊?他是人还是鬼?”
赵缵就立于绿阑身侧,听得蔡襄阳这句发问,一时哭笑不得:“我若是鬼,第一个想的竟是拉着你去阴间,可见你我间的感情何其深厚。”
“哦,那阴间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是鬼!我还是活生生的人!”
“你刚刚可不是承认自己是鬼了吗?是吧,绿阑,红减?”
赵缵无奈一笑:蔡襄阳果真是蔡襄阳,思维方式永远不同于常人。
“既然是人,你来找我作何?”蔡襄阳问。
“你因何会觉我是鬼?”赵缵问,“京城的人,都以为我死了?”
“还不是因你天水楼平日里待客太过热忱,以致闭门拒客这般引人注目。”蔡襄阳甩甩头发,“就好似在你们景囯,束发本是常事,但若有一朝,我束起了头发,你会否对我多番揣测?”
赵缵一时无言。
“唉,也别在下头站着了,我看着怪不好意思的,上来吧。”他话音还未落,绿阑、红减两个丫头就热情地把他往楼上引。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需闭门拒客?”蔡襄阳神色严肃了几分。
“宣暨旻。”赵缵平静道,“他要反!”
“哦,与我何干?”
“果然。这是你该说的话。”赵缵无奈道。
“你既知道我会高高挂起,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我实则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躲。宣暨旻把如此重大之事告诉了我,我却不识时务,只怕他不会留我一条活口。偌大的京城,值得投靠的,除了你我再想不到第二人。”赵缵叹了口气,将那晚天水楼发生的事统统告诉了蔡襄阳。
“挺有意思的,都够写本戏本子出来了。”蔡襄阳摸了摸下颌。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说他没有陷害范老将军,听着不像是假话……他说的没错,害范老将军,于他而言并无好处。”
“你想不明白?”蔡襄阳似笑非笑,“你这么聪明都想不明白?”
赵缵越发疑惑。
“你们自以为万事皆在掌控之中。可是,拓跋睿,他也不是傻子,无勇无谋的沈恪传,和久经沙场的范栩,你说谁死了对西燕更有好处?”蔡襄阳缓缓道。
赵缵恍然大悟:“所以,是拓跋睿换了信件?此事童家兄弟知情吗?”想到那日童家兄弟的反应,他顿觉了然。
“你呢?你参与了多少?”赵缵又带着猜疑的目光打量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早知拓跋大哥的阴谋。却对无辜的范老将军见死不救?你觉得我全无良心与恻隐之心?”
赵缵苦笑:“你都说这话了,自然是没有。况且,就算你真做了见死不救的事,我岂有资格指责你?你是西燕人,或许那么做才是对的。”
“西燕人……”蔡襄阳念着这三个字。半晌,他终转移了话题:“你若当真害怕被灭口,为何只身一人躲到如云楼来?你的家人呢?”
“宣将军为人好谋而善断,他深知赵家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弃下赵家而走,惹得他大疑,他反而会放过赵家。”
“如此吗?”蔡襄阳不由笑了,“你是想着,我和西燕大将拓跋睿关系这般亲厚,想来也是在西燕有些势力的人,你伺候得我高兴了,保不齐我大指一挥,就动用手上的势力去帮你,乃至阻止宣暨旻的谋反大计,是吗?”
赵缵哑然。
“他的妻子孝成郡主那时在门外听到了你们的话?”蔡襄阳又说,“他真要杀你,那日你在时就动手了,还能容你活到现在来找我?孝成郡主在门外听到了你们那番话,宣暨旻现在自顾不暇,哪来的闲心管你的死活?”
“闲心?”赵缵失笑,“这岂能叫作‘闲心’?我对他的威胁多大啊!以我的身份,在京城放点流言出去何其容易!我把他造反之事和东家的郎君西家的婆娘讲几句,不过几日估计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那你倒是去做啊!你去放流言,我叫绿阑、红减、黄梧、蓝柯一齐帮你去。”蔡襄阳举起赵缵的手,“可是,你不会这么做,因为你不敢,你还是在害怕,害怕他造反造成了,坐上了龙椅,来寻你的仇,不放过你乃至赵家。”
赵缵心中百感交集:“不放过?那晚在天水楼,我已和他撕破脸皮了。他若真坐上了龙椅,我现在做什么,也不过是届时凌迟被剐几刀的区别罢。”
“你既然明白,为何还不去拼一把?为你,为赵家,也为景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蔡襄阳慨然道,“还是,你宁愿毫不作为,看着他抢了长孙家的皇位,再来对赵家赶尽杀绝?你如今做的一切,作用或许微不足道,不足以对抗宣暨旻;可你若毫不作为,把所有希望寄予晦暗的朝廷,那你的处境无异于俎上鱼。”
良久的沉吟后,赵缵缓缓起身,目光奕奕:“你说的不错。都到了这个份上,我没理由再懦弱下去。只是,你有句话说错了,我反对宣将军,并非是因我忠于长孙家。自幼,父亲教我的,都是忠于囯,而非忠于皇家。囯在俱在,囯亡俱亡!”
“你父亲亦是个坚贞刚烈之士啊。如此,你才更没有理由懦弱。只是,如你所言,你在意的,不过是‘景’这个国号。那若是宣暨旻像淳于郴一般,篡了位却不改国号,你又当如何?”
赵缵愣了一瞬:蔡襄阳乃是西燕人,他竟对西燕先主淳于郴直呼其名。想到蔡襄阳的性格和他口中描述的西燕风貌,又觉了然。
“若是如此,我也只得向他妥协。”赵缵道,“可我料定,他必不会这么做。我常听人言,淳于郴乃是仁主,虽篡了位,对穆家子弟及其党羽也未赶尽杀绝……”
“你的意思是,宣暨旻并非仁善之人,因少年旧事,他若是上了位,会对长孙皇族赶尽杀绝。一旦他这么做了,纵使他想保留景囯的国号拉拢景囯旧臣,朝臣百姓也会觉得他虚伪,他实则得不偿失,是吗?”
赵缵闻言,又是一阵长叹:“只是可怜了孝成郡主……”
蔡襄阳的关注点,则不同于赵缵:“淳于郴是仁主……是,他确实是仁主,只是有时,也太仁义了……”
对西燕故事只是泛泛而知的赵缵,竟听不出蔡襄阳此话究竟是赞誉还是反讽。
“孝成郡主确是可怜。不过,有你这样的人怜惜她,她也算不上太可怜了。”对着赵缵投来的目光,蔡襄阳摊摊手道。
赵缵也不再寻根刨底,面上渗出一笑:“既然要勇敢一回,有些事情,我也想一齐做了。”
“你想做什么,我支持你。”蔡襄阳笑着搭住了赵缵的手,“当然,你若还是觉得我帮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肯对我推心置腹,我也无法。”
山野上,狂风乍起,吹得一树树枝条摧眉折腰。片片阴云自遥远的天际蔓延而来,不过片刻,就笼罩了整个旷野。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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