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学典礼上,月光跌碎了一地》

九月初的暑气还未散尽,蝉鸣裹挟着热浪黏在皮肤上,池逾扯了扯校服衬衫的领口,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声烦躁的叹息。礼堂穹顶的吊灯明晃晃刺眼,校长冗长的致辞透过扩音器回荡在空气里,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神经。

他侧头瞥了一眼身旁昏昏欲睡的室友林小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牛仔裤口袋里那枚磨旧的吉他拨片。台上教导主任正激情澎湃地宣布“新生代表发言”,台下掌声雷动,池逾却猛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利的“吱呀”。

“你去哪儿?”林小野惊醒,压低声音拽住他衣角。

“透气。”池逾甩开他的手,猫腰从后排溜向侧门。

走廊的冷气扑面而来,他长舒一口气,将拨片抵在唇边轻轻咬住。远处传来管弦乐队调试乐器的杂音,混着礼堂内模糊的掌声,像一场未完成的协奏曲。他的目光掠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月光正无声漫过窗棂,在瓷砖上投下一片银白的碎屑。

“翻墙去吧。”他对自己说。

围墙比想象中更难攀爬。青苔在砖缝间蔓延,池逾的帆布鞋打滑三次才勉强够到墙头。他跨坐在墙沿时,长发被夜风撩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下方是条偏僻的小巷,路灯年久失修,唯有月光勾勒出垃圾桶和废弃课桌的轮廓。

正当他准备跳下时,一缕琴声突然缠上耳膜。

那声音极冷,像是冬夜结冰的溪流,每个音符都带着锋利的棱角。池逾僵在原地,拨片从指间滑落,叮咚一声砸在墙根。琴声是从巷尾一栋老旧的音乐楼里传来的,二楼某扇窗户半敞,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一架三角钢琴的轮廓,以及——

一只修长的手按在琴键上。

月光恰好落在那人指节,苍白如瓷,却因用力泛着淡青。琴声陡然急促,如暴雪席卷荒原,池逾感觉心脏被什么攥住,呼吸不受控地紊乱起来。他几乎是跌下围墙的,膝盖蹭过碎石也浑然不觉,只踉跄着朝音乐楼奔去。

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池逾屏息贴在门缝边,额角沁出的汗滑进衣领。琴声近在咫尺,空气里浮着松香和旧木头的气息,他看见那人的背影——白衬衫妥帖收进黑色西裤,肩线平直如尺,短发利落,后颈却有一绺碎发随着弹奏的幅度轻轻晃动。

是穆之。那个贴在公告栏荣誉榜第一名的钢琴特长生,学生会会长,开学典礼本该坐在前排的“模范生”。

可此刻的他与照片上温和妥帖的模样截然不同。琴键被砸出暴烈的和声,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磕在琴键边缘,发出细微的铮鸣。池逾的目光落在他手背凸起的青筋上,喉结动了动。一段突兀的休止符后,穆之忽然俯身,额头抵住琴谱架,肩膀剧烈起伏。

池逾的指尖无意识抠进门框木刺。

他想逃,但脚底生了根。

琴声再起时,池逾摸到了裤袋里的手机。录音键被按下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偷窃者,可身体却背叛理智,将屏幕悄悄对准门缝。

月光透过窗格将穆之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他弹的是肖邦的《冬风练习曲》,左手快速音阶如刀锋刮过冰面,右手旋律却压抑到近乎窒息。池逾想起母亲离家那晚,自己蜷在阁楼地板上拨弄断弦的吉他,琴箱里闷响的回声和此刻的琴声诡异地重叠。

一段漫长的颤音后,穆之突然停下。

“谁在那儿?”他的声音比琴声更冷。

池逾触电般缩回手,手机却“啪”地摔在地上。穆之转身的刹那,他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显得温柔,此刻却像淬了冰。

“我……我来找厕所!”池逾抓起手机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走廊消防栓。

穆之站起身,银戒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新生?”

“对、对!迷路了!”池逾扯出假笑,长发扫过泛红的耳尖。

穆之忽然走近,松木香混着汗水的热度扑面而来。他弯腰捡起池逾脚边的拨片,指腹擦过金属边缘的划痕:“乐队的人?”

池逾夺回拨片时,指尖擦过穆之的掌心。

滚烫。

后来池逾总想,那一刻的月光定是掺了咒语。否则他怎么会脱口而出:“你弹错了。”

穆之挑眉。

“第47小节,左手和弦少了一个降B音。”池逾攥紧拨片,疼痛让他清醒,“肖邦要是听见,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拧断你的手腕。”

死寂。

穆之忽然笑了。不是荣誉榜照片上程式化的微笑,而是眼尾微弯,冷硬的轮廓瞬间融化成一池春水的笑。他抬手将琴谱扔进垃圾桶,纸页哗啦作响:“你说得对。”

池逾愣住。

“所以——”穆之擦肩而过时,温热呼吸扫过他耳垂,“要听听正确的版本吗,乐队的小偷先生?”

那晚池逾在音乐教室待到宵禁。穆之弹了《冬风》的正确版本,又随手改了结尾,添了一段潮湿的蓝调尾音。池逾蜷在窗边旧沙发上,看月光爬上穆之的睫毛,突然觉得喉咙发痒。

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却被穆之抽走。

“好学生不抽烟。”穆之将烟盒扔进自己书包,指尖敲了敲腕表,“还有二十分钟锁楼。”

“你不也是逃了典礼的‘好学生’?”池逾挑眉。

穆之沉默片刻,从琴凳下摸出一罐啤酒:“我只逃这一天。”

铝罐拉环被扯开的脆响中,池逾听见他低声说:“生日。”

后来池逾总反复梦见这个场景——穆之仰头喝酒时滚动的喉结,沾了酒渍的衬衫领口,以及月光下他说“生日”时垂下的睫毛,像蝴蝶落在雪地里。

离锁楼还剩五分钟时,穆之突然问:“你叫什么?”

“池逾。”他在空中比划,“池塘的池,逾越的逾。”

“哪个逾?”

“逾矩的逾。”池逾咧嘴笑,虎牙尖沾着啤酒沫。

穆之的笔尖在琴谱空白处停顿,墨水洇开一个小圆点:“很好的名字。”

池逾凑过去看,谱纸上写满凌乱的意大利语术语,唯有一行中文小字藏在角落——“愿我如星君如月。”

他尚未看清,穆之便“啪”地合上琴谱。

月光突然暗了。

他们在锁门前溜出音乐楼。池逾翻回围墙时,穆之站在墙下仰头看他。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池逾悬空的鞋尖。

“下次别用脚蹬那块砖。”穆之指着墙上一处裂缝,“会塌。”

池逾骑在墙头晃了晃腿:“你怎么知道?”

“我修的。”穆之转身走向路灯,影子像把锋利的刀切开月光,“校纪检部部长。”

池逾笑出声,拨片从指间飞落,正掉进穆之的西装口袋。

“见面礼。”他纵身跳下围墙,长发扫过穆之肩头。

直到跑出两条街,池逾才敢回头。

穆之仍站在路灯下,指尖捏着那枚拨片,银戒与金属贴片碰撞出细小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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