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凄冷,将乱葬岗的残碑断碣照得一片惨白,空气中弥漫着腐土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褚逸兰靠在半截枯树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灼痛。
他抬起手,用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袖口,狠狠擦去嘴角已然半干涸的血渍。喉咙里火烧火燎,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选我?”
寻怜站在那里,周身流淌着一种与这污秽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洁净与空灵。
月华仿佛格外偏爱他,在他衣袂发梢镀上一层浅银。他缓缓转过头,容貌在月光下显得过于精致,甚至带着”几分非人的完美。
他唇角勾起一抹堪称温柔的弧度,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却寻不到一丝暖意。
“因为,”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精准敲在褚逸兰的心上,“你是最好的鱼饵。”
他踱近两步,步履轻盈,未染尘埃。
“你身上那股子……独属于褚逸兰的、死了三次都没散干净的味道,”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内容却冰冷刺骨,“是唯一能引出那些老狐狸的诱饵。他们惦记你,可是很久很久了。”
他直起身,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褚逸兰,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工具。
“毕竟,真正站在云端的存在,从不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死活。他们在意的,只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变数。”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他自身,便是那云端之上的存在。
鱼饵……
褚逸兰的指尖几不可查地一颤。
他这条侥幸从坟茔里爬出来的残命,在他人眼中,不过是用来钓大鱼的腥膻之物。
而对方这番言语,已然将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
不等他消化这**裸的利用与那份隐藏的狂傲,寻怜手腕一翻,一个素白的小瓷瓶抛了过来,稳稳落入褚逸兰怀中。
动作优雅,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
“伤药。”寻怜面容依旧带笑,眼底却无波无澜,“喝了它,稳住你这副快要散架的身子骨。” 他顿了顿,语气轻柔地补充,“别误了我的事。”
褚逸兰捏着微凉的瓷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没有动。
“怎么?”寻怜挑眉,“怕我下毒?”
“是。”褚逸兰答得干脆,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经历了那么多背叛与算计,若还轻易信人,那才是真的愚蠢至死。
寻怜似乎早有所料,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越,却毫无温度:“倒是学乖了。不错,这里面除了疗伤的玉露膏,还掺了同命蛊。”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日月色尚可。
“蛊虫入体,与我性命相连。我若死,你顷刻毙命。”他目光落在褚逸兰脸上,像是在欣赏他可能出现的挣扎与恐惧,“服下它,证明你的诚意,我们才算真正……站在一条船上。”
他将“一条船上”几个字咬得微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仿佛这所谓的同盟,从头到尾都只是他单方面掌控的游戏。
空气仿佛凝固了。
同命蛊,将生死交付于他人之手,这是最恶毒的控制,也是最直接的试探。
脑中,溪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响起:“逸兰,不可!这是信仰之缚的变种,歹毒得很,一旦服下,生死便由他掌控,你……”
就在溪芜疾声劝阻之时,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涌入褚逸兰的意识深处,并非安抚,更像是引导。
与此同时,他后颈某处骤然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痛,与他耳垂上那枚旧饰产生了某种尖锐的共鸣。
这突如其来的内外交迫让褚逸兰心神一凛。
褚逸兰瞬间明了,这不仅是试探,更是一种宣告,宣告对方拥有随时拿捏他生死、甚至影响他神智的能力。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
“好。”他哑声说,拔开瓶塞,在寻怜那带着玩味与审视的目光中,将瓶中微带粘稠的液体一饮而尽。
药力带着一股灼热与阴寒,同时在他体内炸开,冲向四肢百骸。剧痛缓解,内伤开始缓慢愈合。
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抬眼看向寻怜,甚至扯出一个近乎挑衅的、带着血腥气的笑:
“现在,我们是真正的‘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寻怜凝视着他,眼中那丝极快的讶异闪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盈于心的漠然。
“蚂蚱?”他轻轻重复,唇角弯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或许吧。只不过,绳子的另一端,握在谁手里,你最好心中有数。”
他不再看褚逸兰,仿佛刚才那场决定生死的试探,不过是饮茶前拂去的一片落叶。
“但这里,显然不是谈话的地方。”他话音未落。
三支缠绕怨魂的骨箭,撕裂夜色,带着刺耳的尖啸,封死了褚逸兰所有退路!
“这次倒是机警。”一道砂纸摩擦般的哑声从虚空中荡开。
血雾涌动,七个戴着渗血傩面的黑衣人悄然浮现,为首者手中骨刀滴落粘稠黑血。
“看来这回,他们养出的不是头温顺的牲口,倒是只……晓得龇牙的困兽。”
阴魂不散。
褚逸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下唇,眼底厌烦与暴戾之色一闪而逝。
这些东西,从他存在之初便如影随形。他曾无数次在这些人手中品尝死亡,也知道他们奉命而来,只因他是那个命中注定的灾厄,是必须被清除的变数。
是会阻挡他们主子的……命中注定之敌。
“虽然我很钦佩你顽强的生命,”首领缓缓举起骨刀,“但那位大人说过了……”
话未说完,便硬生生断在喉间。他,以及他身边所有的黑衣人,都彻底静止。
唯有寻怜,依旧静立原地,袍袖无风自动。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黑衣人一眼,只是微微侧头,对着面露惊愕的褚逸兰,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语气说道:
“看,鱼儿这不就闻着味儿来了?”
他抬起手,修长如玉的指尖在空中随意一划。
那柄劈向褚逸兰的骨刀,猛地调转方向,噗嗤一声,狠狠捅进了身旁同伴的胸膛!
黑血喷溅,落在芦苇叶上,立刻腐蚀出滋滋作响的焦痕。
他们变成了看不见的丝线操控下的可怖木偶,疯狂地攻击着彼此。骨骼碎裂声、闷哼声、绝望的嘶吼在恢复流动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褚逸兰只是漠然看着。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软倒在地,气息全无,寻怜才仿佛做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轻轻弹了弹手指,拂去不存在的灰尘。
“清理垃圾,总是免不了的。”他看向褚逸兰,目光在他掌心那若隐若现的图腾上停留一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随意,“希望你这鱼饵,值得我费这番手脚。”
寻怜毫无征兆地抬手,指尖倏地凝出一抹极细极锐的清冷辉光,宛若实质的冰针,疾射而出,直指褚逸兰胸口!
那光芒太快,太突然,褚逸兰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凉,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寒瞬间蔓延开来。
衣襟裂开,皮肉破开一道细口。温热的鲜血涌出,滴落在他怀中某物之上。
一声低沉的嗡鸣震颤开来,青光大盛。
他怀中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古老青铜罗盘自行浮现,悬浮于空。
而此刻,借着光芒,褚逸兰看得清清楚楚,罗盘中央根本不是什么刻度,而是九只紧闭的、诡异无比的竖瞳。
此刻,正沾染着他的鲜血,一只接着一只,缓缓地、挣扎般地……睁开!
寻怜看着那睁开的诡瞳,脸上那伪装的温和终于褪去些许,露出一丝真实的、近乎炽热的兴趣,但转瞬即逝,又化为了然的淡漠。
“溯洄镜……果然在尝试接纳你。”他低语,不像是对褚逸兰说,更像是在确认某个事实。
“救世主……”他低声重复了这个称呼,尾音拖长,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期待的意味。
褚逸兰强忍着那冰寒与罗盘带来的心悸,刚想开口,寻怜的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在月光下分解成无数飞舞流转的银蝶。
“若想破此局,”他的声音变得空灵断续,随着银蝶的飞舞飘散,“就去找……属于你的‘同伴’吧。他们在属于自己的节点,等着你……”
世界在银蝶振翅的细微嗡鸣中开始崩溃、瓦解。脚下的土地变得虚幻,周围的景物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消散。
褚逸兰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下方传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无尽的黑暗坠落。
意识彻底沉沦前,他恍惚间看到,自己耳垂上那枚伴随他无数次轮回的饰品,悄然绽开一道新的裂痕。
像极了被强行劈开的、通往未知的命运轨迹。
而最后烙印在他神魂深处的,是罗盘中央,那只完全睁开的、毫无感情的紫瞳。
非人,似神。
紧接着,一道仿佛源自他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响起了:
“找到你了,我的……共犯。”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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