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烨一向不擅长劝说他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到底能不能让利修暂且接受与黑魔法有关的一切，可他觉得，纠正利修的观念实在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依照阿烨对异世界的认识，人类信仰光明女神玛蒂瑞亚，其他种族却不是如此，兽族信仰战神阿西卡，精灵信仰自然之神哈芬，龙族信仰龙神哈斯内斯，而矮人则信仰工匠之神赛斯，每一个信仰都是与人族的宗教冲突的，利修如此极端，那将来他会不会也将拥有其他信仰的种族斥为异端？

他们的队伍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个人，若要真正抵抗弗莱的圣子和黑灵，他们必须和艾德文当年一样，拥有几大种族联合的队伍，以后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加入他们，利修不能再这么极端下去。

阿烨不知道利修究竟听进去了多少话，他有些紧张，而利修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哼了一声，好像懒得理会他们，扭头走出了餐厅，阿烨茫然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叹气，艾德文却拍了拍他的肩，说：“说得挺好的。”

阿烨捂住自己的脸：“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

“你总要遇到各式各样的人。”艾德文说，“他还算好沟通，你今后或许会遇到比他更糟糕的人。”

阿烨：“……”

阿烨对艾德文露出苦笑：“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艾德文短短几句话，好像就将他的压力猛地提高了一个层次，他看着艾德文脸上的和善微笑，几乎都要觉得——这或许就是艾德文对他将利修带回来的小小报复。

……

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们明天还要赶回莫亚的庄园，阿烨拖着疲惫身躯回去休息，不论怎么说，他觉得自己今晚上一定又要睡不着了，而艾德文收起匕首和书，也不再继续在一楼的壁炉之前停留，他也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外，轻轻敲了敲门，说：“是我。”

片刻，原本该停留在城外的阿托里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给他开门，朝他眨了眨眼，而后主动溜了出去，并且贴心地为他们关好房门。

斯图尔特靠在附近内的飘窗上，看见艾德文走进来，面无表情朝他伸出手，要他把书还给他。

艾德文交出皱皱巴巴的书，咳嗽了一声，说：“烤干了，就是稍微有点小问题。”

斯图尔特：“好皱。”

艾德文：“……我尽力了。”

斯图尔特皱眉：“我不大满意。”

艾德文倒是无所谓，他在斯图尔特面前坐下，说：“你也没对我满意过几次。”

斯图尔特：“……”

斯图尔特别开脸，圣水对他而言的确不算什么厉害的攻击，但是光明魔法所造成的伤口对他而言恢复极慢，一直到现在为止，刚才被泼溅到圣水的皮肤还在泛红，他一向脸色苍白，这样的皮肤斑红一块，看起来总归是有些古怪。

艾德文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问：“很痛吗？”

斯图尔特显然还是很不高兴，没好气地回答：“你这招用的次数太多，失效了。”

艾德文笑了笑，说：“你知道的，人类只看得到表面。”

所以他们看见黑魔法便害怕，看见黑魔法师便以为是邪恶的。

他早已习惯了如此，他不惧任何人的敌意与轻视，可斯图尔特不行，哪怕这么多年后，他好像还是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

斯图尔特回答他：“你也是人类。”

艾德文笑：“曾经我也只看得到表面。”

他其实与利修一样，他曾在教会长大，将光明视为一切。

不过是见的事情多了，走在命运选中的路上跌倒的次数多了，才渐渐明白了不一样的道理。

教会本该也是趋利的。

他们操控一切，也只不过是为了将这世界变成他们所想的模样。

斯图尔特沉默着，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将情绪缓和了下来，说：“我会克制住的。”

艾德文从领口下摸出了那条吊坠。

坠饰散发着柔光，越靠近斯图尔特，那光芒就越明亮，他抓住斯图尔特的手，将吊坠放在他的手心，修长白皙的五指轻轻握着白光柔和的吊坠，哪怕这是在黑魔法师的手中，看起来也好像圣洁无比。

“你看。”艾德文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轻声说，“它维持得很好。”

……

阿烨实在难以入睡。

他料想过无数种困难，可那大多是在战斗时遇见的险恶，他从未想过，离开圣子失去一切之后，他遇到的第一件令他头疼的事情，竟然会是伙伴之间的关系。

他可不擅长在几人之间和稀泥，他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利修和斯图尔特会如何针锋相对，他只知道，如果他处理不好这一切，这矛盾就会一直存在，而后在今后的某一天彻底爆发出来。

他需要阻止这一切，可他并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将利修放弃他偏激的想法，将他掰回正途上来。

他越想越觉得头疼，躺在床上闭着眼，却还是和前几天一般，根本难以入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烨听见房门被轻轻敲响，有人站在门外，压着声音轻轻开口，问他：“你睡了吗？”

是莫亚。

莫亚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夜晚太静，阿烨或许都注意不到有人在门外说话。

阿烨翻身下床，披上衣服踩着鞋子过去给莫亚开门，可走到门边拉开门，才发现莫亚已经转身走出了一段距离。

莫亚似乎没想到阿烨会真的来给他开门。

两人站在一块，互相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阿烨才小声开口，问：“怎么了？”

他害怕吵醒其他人，特别是那个老喜欢和他说打扰了的艾德文，因而只敢小声和莫亚说话，莫亚倒也和他一般，将声音压得很低，说：“……我只是过来看看。”

阿烨请他进房间说话，这让莫亚更加有些惊讶，可他还是应阿烨邀请，走进房间，关上房门，这才再一次解释自己半夜来找阿烨的缘由。

“我睡不着。”莫亚干巴巴说道，“所以过来看一看。”

阿烨：“……”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

莫亚声音稍低，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今天可能是睡不着了。”

阿烨：“……”

阿烨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莫亚和自己提起那几个坏消息时，他曾随口吐槽抱怨，说自己今晚大概又是睡不着了。

阿烨试探询问：“你过来，只是来和我聊天的？”

莫亚小声说：“也许聊聊天就能睡着了。”

阿烨：“……”

他终于发现了。

莫亚看似冷漠无情，可实际上着实算得上是心地善良，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莫亚好像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也更愿意在他面前表露出那些本该隐藏在深处的情绪。

阿烨想了想，坐下之后还是开了口，问：“你睡不着的时候，都怎么办？”

莫亚：“我……”

阿烨问：“你数羊吗？”

莫亚：“那是什么？”

好的，阿烨明白了。

在这件事上，异世界好像也不与他们共通。

他虽然难以入睡，可身体却已经觉得很疲倦了，于是他坐在床边，强打精神看向莫亚，却看见莫亚轻轻抖了抖耳朵，好像要提起什么极不好意思的往事一般，小声说：“我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洛希娅的妈妈……会唱摇篮曲。”

阿烨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

阿烨看着莫亚，看见莫亚微微竖起耳朵，像是有些紧张，他好像觉得在自己早已经成年之后，还像这样提起幼年时期的事情，是一件令人腼腆的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阿烨说这些话，他想这些事……他本该全部藏在心底，无论如何也不该拿出来对其他人说。

可他总是觉得，这个奇怪的救世主，不像是其他人。

阿烨默默爬上了床。

他觉得自己可真是过分极了。

可这样的猫猫……谁能忍住不欺负！

莫亚皱眉，问：“你困了？”

阿烨盖好了被子。

“还没有。”阿烨说，“可你唱完，我大概就能睡了。”

莫亚：“……”

……

莫亚从未想过，他眼中与常人大不相同的救世主，竟然还有这么过分的一面。

他有些不安地甩着尾巴，想要拒绝阿烨的无理请求，可阿烨都已经盖上被子躺好了，他不去理会，好像还有些过分，他焦躁不安，那尾巴越甩越快，最后在阿烨殷切地注视之下极不好意思地别开脸，低声威胁：“你想死吗？”

阿烨：“可以听完再死。”

莫亚：“……”

莫亚沉默了很久，在阿烨自己都开始有了困意之后，他才听见莫亚轻轻哼了一句什么。

那的确是一首很温柔的曲子。

调子很好记，阿烨闭着眼睛，没有多久就几乎已能跟着莫亚一道将这首曲子哼出来了，他已经困了，可他忍不住，还要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看向莫亚。

莫亚背对着阿烨，看起来好像有些害羞，耳朵竖立像在警戒，一面局促不安甩着自己的尾巴，这让阿烨觉得自己欺骗猫猫的举动实在是过分极了，他终于决定终止自己的过分行为，轻声说：“我有一点困了。”

莫亚立即停下音调，匆匆站起身，却连头都不敢回，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阿烨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莫亚微微一怔，反问：“什么？”

“我只是想说……”阿烨心中紧张，却仍旧坚持，“其实，你和你看起来的外表，一点也不一样。”

……

天很快就亮了。

阿烨觉得自己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可他一睁眼……还是得面对利修和斯图尔特之间的可怕冲突。

经过昨夜的教训，利修好像终于学会了对斯图尔特视而不见，可阿烨总觉得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他再三小心谨慎，盯死了利修的一举一动，以免他再想出来什么驱散黑魔法师的办法。

他们顺利离开了地下黑市，抵达地面要塞之外的森林，滴滴打龙服务再次启动，斯图尔特冷着脸微微抬起手，想要将阿托里召唤至此，可他甚至还不曾念出法咒，忽而惊警抬手，手中光芒初绽，几道暗影化作刀刃，直接朝着众人身后劈了过去。

几乎在同时，艾德文已拔剑出鞘，挡在他们面前，莫亚也压低了身子，其余人则有些茫然，阿烨紧张提问：“怎么了？”

影刃劈开他们身后的树木，摇晃的树影之中出现了两人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一名穿着白裙的少女，与一位白须老者。

这两人的脸阿烨都不认识，看他们身上的衣服，像是黑市中人会有的打扮，众人将他护在身后，他不由格外紧张，连声音都变了调，尽管没有人回答，他还是问：“他们是谁？”

离他最近的莫亚回答：“不知道，但是他们看起来很不对劲。”

少女的脸上被斯图尔特的影刃划出了血，她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轻飘飘往前走了几步，走出树影之下，到了他们面前，才对他们露出笑容，目光之中却带着说不清的仇怨和阴狠，说：“好久不见了。”

她笑了，艾德文便也对她笑，说：“的确好久不见了，乌琪娜。”

阿烨心中一颤。

是大恶魔。

他们早就担忧十二大恶魔会对他下手，所有艾德文和斯图尔特才特意陪着他来了黑市，艾德文以为他们会忌惮斯图尔特的魔法，可现在看起来……他们的策略好像失了效，大恶魔还是到了这个地方。

斯图尔特上下打量了乌琪娜片刻，微微挑眉，说：“皮囊真丑。”

乌琪娜却对他甜甜一笑，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他的贬损。

那名白须老人也跟着走了出来，他拄着拐杖，每一步好像都走得很困难，可斯图尔特却在跟着他们的步伐慢慢后退，尽管阿烨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他看得出来，比起在亡灵神殿面对成千上万的亡灵军队时，艾德文和斯图尔特此刻显得非常紧张，他们像在畏惧面前的这个老人与乌琪娜，而阿烨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

“皮囊虽丑，却是克制你们的最好办法。”那老头笑嘻嘻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还算年轻，与他的外表极为不符，“友情提示，这两个人——”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和乌琪娜，“他们还没有死呢。”

斯图尔特：“……”

艾德文唇边的笑容逐渐消失，冷冷说：“克莱特。”

克莱特露出笑容，而后缓缓地将目光转到阿烨身上。

阿烨后背发凉，不由朝莫亚身边躲了躲。

乌琪娜一向不喜欢和人废话，她的长/枪在手中出现，武器大小显然与少女的身形并不相配，她直接朝着阿烨冲过来，他们毕竟是大恶魔，这里除了艾德文和斯图尔特两人之外，其他人暂时都不足以与他们对抗，艾德文挡下乌琪娜的攻击，斯图尔特却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阿烨以为他是在观察战局，思考要如何出手，可他认真看去时，斯图尔特双眉紧蹙，像在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出手。

阿烨不明白眼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觉得很奇怪，一切不合寻常的举动在他心中逐渐放大，像是无数反常构筑成了巨大的旋涡，让他觉得在这之中……似乎又隐藏着一个斯图尔特和艾德文精心准备的计划。

斯图尔特忽而抬起头，看了看阿烨。

那目光与他以往神色不大相同，他的眼神中全是探究，又有些怀疑，最后阿烨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危险神色——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忽而便翻天覆地被吊了起来，悬在半空，头晕目眩时，正见本来正试图保护他的莫亚和米修被足有大腿粗的触手打了出去。

克莱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斯图尔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他的魔法削断了缠绕在阿烨脚上的触手，阿烨摔倒在地，挣扎着往后缩，试图躲到斯图尔特身后，回头去看时，却见克莱特高举着一支怀表，正阴森森地朝着他笑。

“来不及了。”他说，“旅途愉快，救世主大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