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教主

有人幸运，就有人不幸，残酷来自对比。

帝国最大河流莱杜河下游，是洪灾最严重的地区。在那里，洪流毫无阻碍地吞噬一切，留下绵延的哀伤和绝望。

教堂钟声不再悠扬，在空中沉重回荡。没有一座教堂不为之哀伤，没有一个教士不为之哀叹，没有一尊神像不被祈祷。

暂时收容灾民的一座教堂里，玛丽坐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她周围不断有人向女神表达感激，感激女神为他们提供了暂时的容身之所。他们向女神祈祷，祈祷灾难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玛丽被麻木裹挟，她质疑淹没了她，如果女神真实存在，那为何会让这样的灾难发生？如果女神愿意救赎，那为何从不现身？

她的父母兄妹无一不是忠诚的信徒，每次祈祷都虔诚无比，将心剖开交给女神。但洪水肆虐时，将他们性命夺走时，他们的祈祷并未带来任何保护，反倒是一直不愿哀求的她活着。

人群开始骚动，玛丽侧耳倾听周围人的交谈，以期得到答案。

一旁的声音激动起来，他说，“是王城的教主，他们来帮助我们了！哦，女神在上，感谢您的救赎！”

玛丽电光火石间做下决定，并拼命向前挤。她见识了死亡的可怕，她要活下去，哪怕狼狈不堪。

玛丽挤到前排，在人影绰绰中看到一位身穿华服的慈祥老人。那老人被簇拥着，他应该就是教主。玛丽深吸气闭上眼，放声大喊，“愿我们都能得到女神的救助！”

人群停止骚动，寂静了刹那开始哄笑和窃窃私语。玛丽的周围被空出来，教主及其同行者都朝玛丽看去。她听到有人埋怨，“这小孩谁啊，一点也不虔诚。”

玛丽羞红了脸，想躲起来，想殴打之前的自己。

“是救赎，愿我们都能得到女神的救赎……”玛丽出声弥补，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她此刻只想快点离开，缩到没有人在意的角落。

“是的，是救赎，但救助也并非错误。女神永远愿意救助世人。少女，到我身前来。”教主微笑，春日阳光温的暖和煦不外如是。

玛丽赌对了，教主对她有了印象，但现在逃走还是前进？她低头一咬牙，快步走到教主身前。

教主蹲下身同玛丽平视，“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玛丽在那慈爱眼神下满身局促，左手大拇指不停扣着食指指尖。

“那么可爱的小玛丽……”

“是救赎，我记得，是‘愿我们都能得到女神的救赎’。”玛丽打断教主，她无法忍受那长辈痛爱晚辈般慈爱的眼神。是的，她本不该遭受这一切，她本该无忧无虑长大。她的泪水迫不及待了，她要离开。

教主表情一顿微微惊讶，但很快再次恢复慈爱。他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玛丽杂乱的头，“是的，玛丽，是救赎。而我也祝你终会得到救赎。现在，可以请小玛丽离开了吗？”

玛丽点头，低头迅速跑开。她找到一个角落，双手抱膝将脸埋入膝间，她不想知道那人是不是教主了。她不确定老人是否看穿了她的算计，她也不确定是否做对了。

这一刻，她只想逃避，逃避这一切纷扰与不安。她想念父母，想念那些平静的日子。

教主目送玛丽离开，开始安抚人群，“教廷不会放弃你们，女神更不会放弃你们，愿你们也绝不要放弃自己。我们可以为逝去之人哀伤，但必须要为自己活着而努力！”

“我们已经在东边搭起了暂时居所，那里有足够的食物和被褥，一会儿将会有教士带领你们前往。每个人都会活下去，每个人都应当活下去！让我们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女神会为我们骄傲！”

“愿我们都能得到女神的救赎！”

教主高呼后结束讲话。

“愿我们都能得到女神的救赎！”所有人都一起重复这句话，激昂的声音回荡，扫除沉重振奋人心。人们开始展露笑容，有了希望就有了力气。

教主满意点头离开。他自然看穿了玛丽的心思，故意喊错祈祷词吸引位高者的注意，以期获得额外关照。玛丽应该只有十五六岁，希望现在开始培养还来得及。

愿意投身教廷的人都太单纯矜持了，主翼们虽然不反对他，但也不大乐意参与那种事。心机深沉，谎话连篇，他需要这样的人。希望玛丽可以通过他的考验，至于玛丽是否有成为……的资质还有待考量。还是得多搜罗一点这般人才啊，局限最是不可取。

教主私下吩咐他的费瑟亲信，“一会儿将玛丽带来单独见我。”

费瑟是通过了天使考验的人，是教廷正式教士。执事是在教廷修行，有机会成为费瑟的人，是教廷预备教士。费瑟和执事统称教士。

教主回到帝国最大的教堂圣殿时，王城的圣殿里多了一位微不足道的执事，她叫玛丽。

三百一十八年的秋天，勾人心弦的秋天。

粮食已被收割，树叶开始枯黄。农民收获土地作物，贵族收割农民金钱。

金钱和闲散滋养快乐，贵族们呼朋唤友，参加各种聚会和狩猎。他们享受着这个季节独有的魅力，享受这个季节丰富的交际。

维尔拉却没有资格。她今年14岁，而贵女要到15岁才能正式登上交际舞台，挑选丈夫。她手握画笔坐在窗边，不经意间让思绪飘向远方，她的意识不停升起漂泊。

父亲趁着春天的尾巴回到王城后，迪莉娅也开始了严苛训练。迪莉娅训练从早晨开始，到下午五时结束，回到家还要学习功课。

维尔拉除了清晨为迪莉娅编发，夜晚帮迪莉娅复习功课，两人几乎没有白日相处时间。就算迪莉娅有每周一次的休息日，她也会先巩固每日训练，下午两时才能结束。

维尔拉的画笔因主人游神，点在画纸上。

长兄科斯特懂得父亲意思，迪莉娅或将会成为家族至关重要的武力。若他拉拢迪莉娅，等他接过家族时，迪莉娅可以助他安稳上位。但科斯特自持高贵，对迪莉娅只能算是和善。

二姐艾米丽从不必在乎这些，她有父亲真正的宠爱。弟弟妹妹们的争端只要不牵连她，那就与她无关。

三哥默文同维尔拉关系并不好，他将维尔拉与迪莉娅视为一体，牵连针对迪莉娅。

等吧，等她长大参加聚会，等她获得他人殷勤，等她制造家族价值，她们或许就可以轻松一些了。她就有底气要求迪莉娅，休息日的训练早点结束，来陪我挑选礼服吧。

维尔拉的视线飘忽，当艾米丽出现在窗外时，她的视线无意识追随艾米丽。她看见艾米丽身着蓝白华服优雅登上马车，从修斯顿安府邸施施然远去。

维尔拉继续随意飘忽，哦，原来那辆马车是在等艾米丽啊。艾米丽在聚会上很受欢迎吧，毕竟她美丽高傲，既让女人容易嫉妒，又让男人渴望征服。

艾米丽在各种聚会上真的快乐吗？宴会当注意矜持，舞会要不停跳舞，茶话会应展现涵养，狩猎场该显露飒爽。还要在来来去去的男人中，选出合格的丈夫。从依附父亲改为依附丈夫，将男人的光辉视为自己的光辉。

艾米丽应该是快乐的吧。毕竟她如今才年芳17，美貌优雅，富有显赫。

维尔拉想要快点十五岁，她渴望获得机会丰满羽翼。她又想要慢点十五岁，让成年的烦恼晚一点来到。

维尔拉脑袋似被打翻的颜料盘，一切都乱糟糟了。

维尔拉瞳孔失焦，因瑞莎呼唤而重新凝聚。她回神瞪大眼睛，画笔已经拉出了长长的歪斜线条。她不情不愿地更换画纸，看来交给老师的画不得不推迟了。

瑞莎将维尔拉的郁闷神色收入眼里，不禁柔和了眉眼。女神对她的救赎便是遇见小姐，她不再是“工具”，是独立且被尊重的“人”。

小姐用羽绒的温柔，抚慰她的过去；小姐用阳光的温暖，照亮她的未来。小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瑞莎最初独自服侍小姐时，不可避免地犯了错。她不可控制地腿软跪下，全身发抖。

贵族对犯错仆人是无比严厉甚至是残酷的，因为仆人永远不值得疼惜。而瑞莎的前任主人碰巧酷爱折磨仆人，她已经被折磨到一旦犯错就浑身冷汗、颤抖跌倒。

但小姐只是躬身扶起她，将无力的她搀扶到椅子上坐下。小姐轻轻拍着她紧绷的背，让她放松。小姐说，不会有打骂，不会有惩罚，也不会有除我之外的人知道。

在这个肮脏的世界，只有小姐是完美纯净的，只有小姐是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

小姐至今还在亲自教导她习字，小姐希望她能够通过阅读，搭建内心的秘密花园。在小姐的教导下，她已经可以单独阅读书籍了。

她因书籍见识更多，领悟更多。她的灵魂穿梭古今，她的心灵触碰世界。她因而更明确，不可信任一切高高在上的存在，除了小姐以外。这世上从未有过那般仁慈温柔的人，从未有过不会犯下可怖恶行的人，除了小姐以外。

因为小姐，她的灵魂得以获得人格，她的世界得以出现色彩。

小姐是唯一的光,唯一的神，唯一的救赎！

“几时了？”维尔拉换好画纸却无心开始。

“午后三时了。”瑞莎回答。

维尔拉望向窗外，阳光透过树叶间隙，零碎洒于地上枯叶。维尔拉想起了圣殿画作《创世纪》，画中女神目光低垂注视脚下世人，她的温柔慈爱穿透时间。

“我们去圣殿吧！”

“我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