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将死的感觉，大约就是这样了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他这样一个废人来说，死亡其实不如活着可怕。唯独舍不下父母，和年幼的弟弟。

亲人，是这些年，支撑着他努力搜寻人生快乐的唯一支柱。每每想到自己离世后高堂的悲戚惨状，都会于心不忍。

他的笑容极浅，在他此刻三分人七分鬼的面庞上甚至狰狞无状。

却刻画着深深的，对生的眷念以及不舍。

那么绝望的眷念，却又带着对死亡的释然。

沈清轩提笔问他：因何离开故乡？

伊墨想了一会，回了一个字：吵。

风华内敛，当世无双。

清古冶艳，秀润天成。

“伊墨。”

“我与你殊途同归，可好？”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百年对他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来日沈清轩老死，尸骨都腐化净了，他照旧是这般模样，行立于世间。何来同归？

“这样，还愿意以身相许吗？”

“既是报恩，自要真心实意。”

“莫说你是蛇，冻不死我。便是千年寒冰，我也许得。”

自他从许明世口中得知果然有能制住伊墨的法宝的时候，他就在想，如何毁了这东西才好。不为别的，只为伊墨对他好，别说伊墨是个好妖，就算是魔，杀人嗜血，他都要护着他。

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对他好的却只有这几个，愈是少，就愈要珍惜。哪怕违天逆德也在所不惜，否则人活一世，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要这样的人生，有何用处？！

你要嫁我，我就退了明年亲事，三媒六聘凤冠霞披给你备好，娶了你。

如果伊墨是女人就好了，直接娶进正房，写入沈家族谱，逃也逃不掉。

便是他死了，伊墨再活个千年万年，他也是他沈家人！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沈清轩说。再没有别的情话说出口，只这四个字，仿佛耗尽他一生爱恋。

伊墨还没回来。

他在山中安静的等，时间就凝固在得知伊墨消失的那一瞬。不悲不喜。

伊墨还没回来。伊墨并不知道有人在执拗的等他。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工于心计人是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的——无利可图，又异常被动。

凡人终归贪欲太重，却不知道妖的一生太长，修仙后更是漫长，漫长的生命里，伊墨已经看了太多悲欢离合，早已对红尘之事无动于衷。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眼旁观的姿势，没有丝毫想要参与的念头。

这世间无一件事，比等待更难熬。更磋磨人心。

仿佛无论自己是否身陷险境、无论这世间对他有多少不公、无论前途叵测与否，只要看见他，只要听见他，就能笑出声来。

仿佛从心底生出的金色花朵，世界再黑暗，也有一处永远明亮的温暖地方。

“做就要做得尽兴，半途而废叫什么事？”

“你倒真是个贪色不要命的。”

“谁嫁，谁娶？”

“我娶，你嫁。”

“三媒六聘许是没有，凤冠霞披你也不愿意戴，只需拜过天地高堂就是了。”

得到他，即使只是个空名。沈清轩也愿意为此不惜一切。

他是个俗人，要的是切切实实的东西。能攥在手里的，能看得到的。他要的，不过是有生之年，睁开眼时，能看到金色的阳光，和身边的妖。

不求偕老。只求一瞬。

所以那些不好，也只能藏着掩着，死死压着。任时光蹉跎，光阴磨砺，最后腐化成肉里的一根烂刺。也许会有什么机缘，让这根烂掉的刺被拔出来，化成尘埃，让伤处重新长出肉芽，愈合它。

何其有幸，让我遇上你。

凡是出现的，总会消失。这是一个亘古定论。

“我倒是愿意就这么和你躺着，从风华正茂，一眨眼就耄耋老人。也算寿终正寝，欢喜得很。”

“伊墨，我一无所有。我现有的，都是你施与的。我是个贪心的人，我要的比你现下给的要多得多。你知我性子，原就坏的很。现在我拿这原不属我的东西，赌你何时给我想要的东西，划算的很，有何不妥？！”

想得的东西得不到、想爱的人看不到、想守的人守不住，我留这千辛万苦才活下来的命……我留它作甚？！

“你要怕了就走，我不留你。只是，你在我身边一日，我就缠你一日；在我身边一年，我就敢赌你一年；为了想要的东西，什么事我都做得出来，不论手段，不计代价。”

眼前这个貌似清逸的沈家大少爷，将来顶起门户的沈家主子，不仅是个赌徒，他还是个疯子！

你遇到一个嗜赌如命的疯子，试图和他讲道理无疑是一件最愚蠢的事。

“若有来世，不要寻我。我不认你，绝不！”

不奢望来世，今生足矣。

这世间大多事，一旦逆行，都会痛的。

活着是家人之耻，却还想活着，死了还他自由，也是愿意死的。他根本，不在意这条命了，只是活着一天，就做一天应该做的事，所以操持家务兢兢业业，这是他为人子的责任。所以跪在这里被打到遍体鳞伤也甘愿，这是他唯一的个人意愿。他所有做的，不过是他应该做的，被打死，他愿意。能苟活，他也愿意。

其实，是根本没有期望了。

其实，一直都是害怕的吧，像是溺水的人，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浮木，只能死死抓住，却又不停担心着浮木会不会撞碎，会不会消失。因为一旦消失，唯一活下去的理由，都不存在了。

明明绝望又执拗，却始终伪装的沈清轩。

他陪着这个人，吃了十三年元宵，守了十三年除夕，过了十三个春秋寒暑。

并且，还未厌倦。

沈清轩缓缓睁开眼，街市还是那个街市，灯笼琳琅，吆喝声声，在沸腾的嘈杂里，他看见前方负袖而立的伊墨，一身黑袍，披散着乌黑长发，远远地站在那里，正静静的望着他，眼底一片死寂。

整个世界陷入死寂。

沈清轩挽起唇角，露出一道微笑，借着小宝的搀扶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他的脚步沉重而拖沓，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仿佛越过了三生河畔，仿佛踩踏着荆棘刀尖，仿佛每一个脚印都留下了血迹。走的异常痛苦而艰难。

他终是站到了伊墨面前，眼对着眼。互相凝望着，却发不出声音。他牵了伊墨的手，手纹烙着手纹，手指缠着手指，就这样牵着，扯着，而后低声道：“我们回家。”

他的生命以一种急遽的速度消耗下去。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我这一生，只有一苦。”

“我想成为爹爹那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不计生死。”

“却又始终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而他，却被反噬了。

名叫沈清轩的毒，也沁入了他的骨。

从此万劫不复。

未亡人，究竟要有多深情，千年的妖才愿意自诩未亡人？

——我想你了。

季玖此时惊怒交加，根本无从体会这四个字背后，那寻觅百年的辗转挣扎，日复一日踏在寻找途中灵魂骨血的抵死纠结。明知不该来，还是来了，明知不该找，还是找了。明知会失望，还是抱有希望了。

他这一世是季玖，饮了孟婆汤，踏了奈何桥，重归轮回，再无沈清轩。

他想他了。

在分离一百多年后，在重逢时一模一样的脸上，他还是想念那个在冬天里将他捂在心口上的人。可是，那人已经不在了。

伊墨想，你终是要除我了。

可这天下，还轮不到你翻云覆雨。

前世儒生，今生儒将，也不过是这浩渺天地间的一粒小小尘埃。除他的人，怎么也轮不上他。他是伊墨，不是狐女，便是死，也要自己心甘情愿才行，被人乱棍打死，那不会是他的结局。

他怕的不是妖，而是他面对妖物时的无能为力。他愤恨这种无能为力，这种明知不可抵抗却又无法顺服的挣扎徒劳无功，最是摧残人心。

哪一个将军，不想千古扬名？哪一个帝王，不想横扫天下？

他们不过是，惺惺相惜。

所以当年未及弱冠的季玖，愿意为他舍命。所以现今的帝王，愿意成全他的理想。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纵使知道一旦理想化为现实，等待他们的，将是史上司空见惯的那些下场。也义无反顾。

伊墨将那僵硬肢体抱在怀里，紧紧拥着，仿佛怀里还是那世喜爱他却不敢说出口的沈清轩；明知人妖殊途，也要强留的沈清轩；明知强留，却又不舍得放开的沈清轩；连一句喜欢，都藏了一生至死才敢说出口的沈清轩……生怕他来世寻他，生怕他真的喜欢了，在寻觅中受苦。有些事情，只有百年过去了，他才能看的清楚。

逐渐明白，沈清轩在那个年月里，是如何胆战心惊又情不自禁的过着每一天。

他无人可求，只好自寻出路。不计后果。

他是妖，不需要人类的软榻绵褥，不受拘束，便是躺在路边也可入眠，便是守着枯枝也可修炼。天旷地阔，他要寻一个栖身之地再容易不过。只是一百多年前，不曾识得沈清轩，他是浪荡天地；一百年后，沈清轩入土，他便颠沛流离。

流浪至今。

有爹在的时候，他不像是修炼千年的妖，不像是无悲无喜修炼者，而是一个普通人。

妖就是妖，免了生老病死已是万幸，何必再去人间走一遭爱恨贪嗔痴。人的生命，不过浮华一瞬，如黑夜亮起的烛火，总有燃尽的时候。既然是妖，又何必学那些飞蛾，非要扑过去，尚未伤人，且先自伤。

他前世用了短暂的十三年，教会了那妖人间情爱，带着他与这吵吵嚷嚷的人间流连。

做妖成仙或许有很多好，在那妖眼里，却抵不过曾经相伴时的任何一天。

天堂太远，人间正好。

他们之间有太多相似，亦有太多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面对外敌并肩而战。不论将来会有怎样的际遇与抉择，此时此刻，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生与死，荣与辱，绑在一起，外力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互相扶持与帮携，在最后那日到来之前，这一点不会被更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各有其命，想也枉然。”

你是我的家乡。

“你困不住我，困住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你让我恶心了。”

“你们对着季玖予取予求，却不断要求沈清轩重生！”

“伊墨。”季玖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喊了一句：“季玖来不及回头做纨绔子弟了，你来晚了！”

一个冬天的对峙，变成了一场僵局。

年后开春，依然如故。

大丈夫一诺千金，以血践以命誓！

“他既是为人，也是个智障。你还要寻他吗？”

“自然寻他。”

说他傻，却记事那么早，说他不傻，又彻头彻尾傻的彻底，随便一句话就能哭一天。

伊墨不稀罕这样的喜欢。习惯了炽烈的爱与恨，伊墨不知道，这样的喜欢，也是喜欢。

所以明明触手可及，他还是带着柳延，四处寻觅。

人心中一旦有了挂念，就是傻子，也会尝到相思之苦。

三生三世，执迷不悟，执迷不悔。

做蛇时，他尚有果腹之欲；成妖后，他反而无事可做。枯守着日出月落，看着春夏秋冬更迭，没有笑，亦无泪。再美的景色他都阅过，再美的人他都见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与传奇，他都听过，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两百年寻觅，也只是为了，在对的时候，弥补一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嫁给你。

你没有求不得，不要伤心。

“我想有人陪。”想有人能携手并肩，看苍山日落，看黎明前的星空，看人间悲喜。而不是一个人。已经独自行与天地，太久了。

我们殊途同归，可好？

一句话让他尝过最温暖缤纷的色彩，又怎么能甘心回到黑暗。

“沈清轩已成白骨，季玖长眠木棺。这一世，没有家国天下。”

“只有你的柳延。”

“我愿意，没什么委屈。”愿意，所以苦也不是苦。委屈也不是委屈。

再多血泪挣扎，也抵不过一句：我愿意。甘之如饴。

人有人道，妖也有妖的规矩。世间万物，皆不自由。

想的太多，最后脑中也乱了，伊墨承认自己是不喜欢思考的，太累，而且有些问题，一旦你思考了，通常代表没有结果。

很多时候很多事，如何想都是一个死结，任由外面风大浪急，不如只守着这一隅安宁世界，不去管。

故乡，便是游子寻寻觅觅，跌跌绊绊走了许多弯路，最终都要回去的地方。

活着，活下去，痛苦是可以遗忘的，伤痕也可以被光阴抹平，剩下的，只有不可割舍，不能放弃的美好。

——何其有幸，让我遇见你。

枯索无味的人生，有了甜与苦，有了酸涩和热烈，五味俱全的浓墨重彩，洗去苍白。鲜活的活过，爱过。

何其有幸，不负光阴，不负卿。

死亡是可怕的，即使他已经是枯朽老人，对即将到来的永恒的黑暗，依然有着惧怕。

如果没有得到过，又怎么会失去；如果真正得到过，又怎么会害怕失去。

“人向死而生，上下求索。漫漫迷途，终有一归。”

“他会找到属于他的索。”

“别生气。”

“愤怒是对自己无能的痛苦。你们不是庸夫俗子，别让我觉得无趣。”

“你们说他孤独，天下谁人不孤独。孤独便要去死，那天下岂有活人！”

有些人知道留不住就索性赶走，有些人知道留不住，怎么都不死心。真是千姿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