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不下》——尤萨

情人节快到了,我给我哥写了一首歌,准备边弹吉他边给他唱,我写的词不咋样,不过好在我哥欣赏水平也不高。

记两句免得忘了:

我经常想朝你纵身一跳

我老是压掉你的羽毛

你不带我飞

而是跳下来和我奔跑

操,给我自己感动哭了,这是什么神作,到时候我哥要是不哭我就一拳给他打哭。

他仰头望我,我只顾着笑。

以前我总觉得我太难了,然而生活一旦步入冷静平淡的正轨,就会发现也没有那么难,最难的还是数学物理和语文卷子上毫无意义的阅读题——说实话作者写篇文章有什么意图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如果今后我也写一篇文章,一定会写我哥,那么作者的意图就是出于爱,我哥是交织稳植的根茎,是叶脉纹路、我盛开之源,是我所热爱之最。

我哥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其实我已经从骨子里烂透了,看着生命被截断,血肉飞溅,我一点儿也没有触动。

看来我爱上我哥是有原因的,上帝总是聪明地把天使和恶魔凑成一对,来防止他们经常做傻事,这是一种有趣的平衡。

我写了我哥。开头第一句特有文采,我自己都为自己折服了——“我没有妈。”

有的人出生之前就已经被遗弃,我的出生只不过为了印证他们的残忍。母爱和父爱对我来说既遥不可及也不感兴趣。

我记忆中喂到嘴里的水果糖,摔倒以后捞我起来的两只有力的手,或者高烧不退时陪在身边的那个模糊的影子,都不属于我妈,而是另一个比我大八岁的小孩。

我可能就是那么不讨人喜欢,小时候我妈骗我说我是垃圾桶捡来的,我信以为真,大冷天偷偷钻进小区门口的垃圾桶里,渴望我的亲生父母能来这儿找我,最终等来的是放学回来的大哥,他把我从垃圾桶里掏出来,边挖苦嘲笑我边给我换上他的干净衣服,帮我洗脸。

不是所有母亲都一定善良,但所有的爱都一定温馨,我没有妈,我哥也没让我变成孤儿,上周我从小区垃圾桶边挖了一丛野红莓,洗干净种在我们两个人的小家,现在长势正好。

曾经我常和我哥说我想死想自杀,他特别开不起玩笑,我一说他就急眼,气急了还要抽我两拖鞋,直到现在我确定我不会再那么做,因为爱首先依附着生存。

作文题目叫落不下,满分六十的作文,判卷老师给我打了五十五,作文被印成高分范文和一群学霸们文采飞扬的文章装订在一起,我特别不好意思,却悄悄期盼着明天家长会,我哥坐在我的位子上被老师表扬。

我有时候会觉得很痛苦。

我想除非有人砍下我的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往我身体里灌一百公升水,把我浇铸进烧红的铁桶,让我惨叫着融化,我才会被迫说出“我不爱他”,我这么怕疼,我还敢爱他,因为段锐这个妖精把我迷住了,永远是他的错。

“哥,我们殉情吧,你去开煤气。”我支着头侧卧,跟他十指相扣。

“天然气阀门在一楼,等蔓延上来会浪费很多燃气费。而且咱们家有报警器。”他与我牵手,亲了亲我的唇角。

“喝农药呢。”

“会吐白沫,临死前会从胃开始腐蚀到各个器官,很痛。”

“去浴缸里溺水吧。”

“会有人参观,警察来给你的尸体拍照存档,你死后的丑态会被每一代新人警察或者法医观摩。”

我发现我哥精通自杀。大概他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也对,我十八岁时有哥疼我,他像我一样大时谁来疼他呢。

我决定还是不要殉情,试着煎熬几十年后带着浪漫去死。

“哥……学校同学在背后说我,他们都不让我和你谈恋爱……世界上情侣这么多,其中一对刚好是一个妈生的,有什么稀奇的啊……”

我哥愣了一下,抚摸我的手停了下来,给我擦眼泪。

“是,没什么稀奇的,我们很正常,只是别人不理解。你觉得梵高的画难看吗,你只是不理解,它依然是艺术品。”

我拨开他的手自己抹脸上的水。

我哥握住我在脸上乱抹的手,告诉我我可以哭,因为我有哥。

我问他,没有哥就不能哭吗。

他说嗯。

“你哥哥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喜欢他难道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把照片塞进书包,坐在座位上听着窗外知了乱叫。

总之幸好有他们。

不然我还以为我活在深渊。

他不相信我爱他,我恰好也没能力证明我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偷偷摸摸,等我长大,我想搂着他拍睡照发朋友圈,想看到底下一长串熟人留言的“99”,想在情人节圣诞节和他裹同一条围巾捧着热奶茶一起吸,也想在乐曲伴奏中单膝跪地给他穿上一双水晶高跟鞋,宣告全世界这个美丽脆弱的男人是我的爱人。

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畸形恋爱关系的人才是绝大多数,但江雪的信变成了一把伞,我打着伞走路就不会被淋湿。成年人的世界比我更孤独,我把伞倾斜,多给我哥遮一点。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们心血来潮在夜晚的路灯下合影,飞蛾闯进镜头,我哥像夜晚的精灵。光线斜映在我哥眼睛里,他的眼睛里有一只小鸟,那只小鸟就是我。

这张照片我现在不喜欢了,我看起来好像生在我哥身上的霉斑。

很快卧室里恢复幽暗,我疲惫地在暗淡光线下寻找他的手,用指甲在他无名指指根抠出一弯破了皮的红印当戒指。

“......干脆我们......谈恋爱吧,老变态。”

他心跳缓慢了许多,沉默地把头搭在我肩窝,手掌隔着校服抚摸我脊背上的疤痕,他以为他在安抚我,其实是我在安抚他。

我哥是只妖精,他的眼睛是黑色,头发是黑色,翅膀也是黑色,微笑着裹挟着我下地狱。

他问我愿意吗。于是我抱着他一起坠落。我不喜欢思考对错,人不需要活得太理智,也不需要一辈子都做对的事。

至于选错的代价,我哥会承担,活该他是我哥。

我远远凝视着我冷峻的女朋友,如同隔着橱窗垂涎柜台上昂贵的钻石。

这一刻我不再想自杀,尽管人活着就是慢性自杀。我想一直能听到他的声音。

可一个喝醉了只会痛骂暴打身边的一切,一个喝醉了吐露的仍是失落的温柔。

我在林□□上慢慢地走,踩着满地太阳光斑,我嫉妒这些光斑,因为它们比我明亮。

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不是大人都喜欢乖孩子,而是一个小孩变乖了他就成大人了,我哥就是。

我发现人并不是逐渐长大的,可能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被雷声惊醒,想被人抱在怀里哄哄,却发现一直充当保护者的那个家伙也在捂着耳朵发抖,人就突然长大了。

我之前猜测得不对,我以为我哥哭泣的眼睛会像繁星掉进海里,其实更像某颗星球爆发了一场钻石雨,对他而言只是即兴发挥,我却想把每一颗捡进口袋留起来。

我们就在仅我俩可见的动态底下互相发小表情,此时此刻我们可以暂时不当兄弟,正大光明地谈恋爱,这是独属于我们这些异类的角落爱情。

余晖在云层中求救,太阳终于被淹死了。

我记得我哥说如果我再不听话就把我关进笼子里,他果然说到做到了,我哥把我囚禁在他房间之外,我脚下踩的地球就是监牢。

我心爱的女朋友有洁癖,我得迁就他。

有的人盛开即腐烂。

莽撞和叛逆是独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的特权,我才不会像段锐那样考虑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所以我明明白白告诉他,此时现在当下我既想当他弟弟,也想跟他结婚,我既不喜欢小姑娘也不喜欢男人,既不是异性恋也不是同性恋,别人分手了好歹还能另寻新欢,而我分手了只会成为孤儿。

我动不了,只能趴在他怀里听他胸腔里沉重有力的跳动,我哥的心脏好像在顿挫地对我说:“我、爱、你、可、我、是、胆、小、鬼。”

如果我死了,只需要站在原地等着,一分钟,或者五分钟,我哥就会来找我,我们牵着手去寻找一对和蔼可亲的父母。我想留一封遗书,在我们的合葬墓碑上刻一行文字,就写“这儿安葬着两只旱鸭子,他们是被爱溺亡的。”

可我又想海葬,以换取第二世的自由。

我翻了个身,侧卧着面对他,把头埋在他胸前。这是我们一贯的睡觉姿势,以前我总想就这么永远睡下去别再醒,现在我希望太阳和往常一样升起,我醒来第一眼总是先看到他。

“他是我弟弟,也是我最爱的人,既不冲突,也不下流,你们所谓的过界不过是作为兄长我能给他的一切缺失的爱。”

“哥丢什么都不能把你丢了。”

我从不过问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可万一真像我哥说的那么惨,就只能把现在住的房子和别墅卖了,我得出去打工养活我哥,要讨饭也是我去讨,不准我哥去,公主是不能到大街上抛头露面的,那样不高贵。

他像盛开在雪里,我想舔掉他脸上的月光。

“我爱你。”我对我哥悄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抱着我坐起来。我挺沉的一小伙,在他怀里仿佛没重量,他轻轻松松就能把我抱起来,我想象着如果他把我抛出去,我能飞多远。他一次也没扔过我。

“我也爱你。”他亲我的时候手好像在发抖。

我们都被这个世界与生俱来的规则套在笼子里,遵守则生,违逆则死。

我是一个不喜欢思考的人,一件事不论是非,只要我哥同意我做,我就可以一往无前地做,因为我极度信任他,即使我顶撞他、打骂他,我同样信奉他。

他又说,爸妈跑了,哥就剩你一个宝贝儿,放心,落不下。

所以我们连爱情结晶都留不下,我们有什么错呢。我们的爱情同样上瘾,只比别人多了些温柔的疯狂。

缺氧时爱情的味道会被无限放大。

他会痛我所痛,爱我所爱,彼此驯化对方。

他问我愿意吗。于是我抱着他一起坠落。

半夜只要我哥离开我一会儿我就会做噩梦,嗅不到他的气味我会发疯,我很久没离开他了,我离不开他,我可能一早就病了。

我从来没在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我哥,他的眼角很弯很翘,笑起来像吹皱的溪流,大概哭起来也会像繁星掉进海里。

我这么怕疼,我还敢爱他。

人们最喜欢看西装革履光芒万丈的陷在泥里,没人希望我们好,我是最知道的。

窗外骤雨伴着惊雷撼动树叶,一道闪电把漆黑的卧室照亮,我什么都看不见,共通的血液让我隔着皮肤察觉到了我哥心脏里一种压抑的痛苦。其实我也很疼爱他。

我笑了,我觉得我前桌长得可爱,谁让她老打我,还不理我,我就想逗她笑,结果她哭了,我笑了。谈恋爱总得有一个人哭,这叫能量守恒,我不想哭,就只能让别人哭。

如果以后只能娶一个女孩子当妻子,我会日夜抱着玫瑰睡在地上。

他们是一对从残破原生家庭中逃出的一对破烂娃娃,在救赎与阻挠中撕掉腐烂的皮肉,又在陪伴与热爱中颤抖着双手为对方修补破碎的灵魂。

看见公寓外的垃圾桶边钻了一丛野地莓,莓果表面淋着馊菜汤挂着塑料袋,天气热时垃圾桶很臭,小区居民们捏着鼻子匆匆经过。我站在垃圾桶边欣赏它,又臭又脏地鲜活生长。

偶尔我会把自己想得过于重要,以为全世界都在盯着我的丑态,其实大部分人不知情所以不在乎。

我狠心剥夺他当别人爸爸的权利,让他一生只能做我哥,如果他愿意,他偶尔可以当当我爸爸,反正我没有爸爸。

我眼巴巴望着他,我哥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我趴在桌边托着腮看,无声地欣赏我花大价钱才弄到手的白瓷雕像,很怕再把他磕出裂纹,所以小心地摆放他擦拭他。

有人哄的孩子永远长不大,我又失败了,因为我有哥,我没机会长大。

有一回学校让复印户口本户主页和本人页,我莫名兴奋,有种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优越感,没想到他们都可怜我只有哥养,真没劲。

出生者和往生者大多聚集在医院,我常被路过的灵魂踩到手。

你是我养大的,这辈子都归我。

如果我哥也有哥疼,他一定很会撒娇。

如果我死了,只需要站在原地等着,一分钟,或者五分钟,我哥就会来找我,我们牵着手去寻找一对和蔼可亲的父母。

从淤泥中长出的两支烂玫瑰,下地狱也得成双成对,我们能盛开腐朽的浪漫,让死亡不再是狼狈收场。

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多年,人注定要死,现在就死和煎熬几十年再死,明显后者更痛苦些,为什么大家都选择活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