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谢裴,是不久之后乔映瑶去张府寻张慈慈说话的那一日。
从将军府去张家倒是不远,乔映瑶只是在马车上浅浅地眯了一会儿,便听见了金盏在外边叫自己的声音。
乔映瑶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眸,轻挑开了门帘,问道:“可是到了张家了?”
金盏答:“回姑娘的话,是已经到了张家了,方才已经叫人去通报给张三娘子了。”
乔映瑶点点头,扶着金盏的小臂下了马车。
这边才刚下马车,金盏将暖手的炉子递给自家姑娘,张府之中便有一位年纪稍大的女使急匆匆地小跑了出来,直到了乔映瑶的跟前才停下,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福。
“给乔二娘子请安了。”女使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慈眉善目的笑,“奴婢是三姑娘的教养嬷嬷,府中人都喊奴孙妈妈,奉了三姑娘的命出来接二娘子进府。”
乔映瑶也轻行了礼,颔首道:“有劳孙妈妈。”
孙妈妈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乔二娘子这可使不得!”一双手停在乔映瑶的身前,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还请孙妈妈带路。”乔映瑶起身,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意。
孙妈妈诶了一声,见这乔二娘子确实是个十分规矩懂礼的姑娘,便也放下心来,想着从前不过是小姑娘家家的贪玩罢了,这才十分欣慰地转身为乔映瑶带起路来。
张府比起将军府来并没有那般张扬奢华,却也是十分雅致。
入了大门后便是一条架了葡萄架子的曲折游廊,沿着弯弯绕绕的回廊走了好一会儿,才过一扇垂花门。垂花门之后便是石子漫成的花园小径了,小径两旁应当种了什么花儿,只不过现如今的冬日萧瑟,只剩下枯黄的、落满雪的杆子了。
假山层层叠叠,一旁的浅水小池中坠着两根枯荷杆子,一汪深绿色的池水被北风吹皱。
不时有低眉顺目的小丫鬟或者是小厮从小径中穿过,下人们一个两个都是轻手轻脚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放得极轻。
路过一个亭子时,乔映瑶却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姑娘?”金盏不解,顺着自家姑娘的视线朝着亭子望去。
只见亭子中跪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瘦削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便要倒下一般。
是谢裴。
他闭着眼跪在亭中,从亭前经过的来来往往的下人似乎对此司空见惯一般,眼睛都不眨地就路过了。
乔映瑶却无法迈开这个脚步,少年的谢裴实在是太狼狈了。
狼狈。
这个词总是在乔映瑶见到谢裴之时从脑海之中冒出来。
乔映瑶的心口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像是在炎炎的夏日喝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似的,就那么一下,身子便从头凉到了脚尖。
走在前边的孙妈妈也察觉到不对,转身走了几步,问道:“乔二娘子,怎么了?可是身子哪儿有什么不适?”
乔映瑶还在出神,没有应上孙妈妈的话。
孙妈妈便顺着乔映瑶的视线望去,也瞧见了跪在亭中的谢裴,一时有些唏嘘:“二娘子是瞧见那亭中跪着的郎君罢?那是永平王的嫡子,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乔映瑶问得迟疑,“小世子为何会跪在那亭子中?”
孙妈妈小心翼翼地瞧了眼乔映瑶,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亭中的谢裴,最后嗫嚅道:“府中的哥儿们贪玩了些,让乔二娘子见笑了。”
孙妈妈到底不过是个教养嬷嬷,乔映瑶心里明白,孙妈妈是害怕落得个背后嚼主子舌根的罪名,便也不再多问了。
或许是乔映瑶的视线太过于直白,谢裴忽然间抬起眸来,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乔映瑶的身上。
北风瑟瑟,卷起飘落在碎石子小径上的枯叶,在空中晃晃荡荡地打了几个转儿。
乔映瑶怔了怔,却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与谢裴四目相对。
谢裴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纤长的睫羽像把小扇子似的盖在他的眼上,在他垂眸思索的时候便会遮住大半的瞳孔。
在乔映瑶化作魂魄跟在谢裴身边的两年,瞧得最多的便是谢裴的脸。
待乔映瑶回过神来时,已经抬起脚步朝谢裴走近了。
恍然间,乔映瑶有些困惑,这谢裴的身上怕不是下了什么蛊罢,怎的自个每次见到他都像是丢了魂一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做了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儿了。
比如现在,乔映瑶就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靠近谢裴。
直到她站在谢裴的跟前了,才十分勉强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
只当是报恩罢,乔映瑶这样想着,毕竟上一世还是谢裴洗刷了将军府的冤案,是他为自己报了仇。
这一世……这一世只当是报了上一世的恩情罢!
这么想着,乔映瑶蹲下身来,将暖手的小炉子往谢裴眼前一递。
谢裴不接,乔映瑶也不恼,反而朝他露出一个比暖手炉还要暖和的笑意来:“又见面了,谢小世子。”
谢裴盯着乔映瑶的眸子,像上一次一般,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一次我可没有穿斗篷啦。”乔映瑶保持着递暖手炉的动作,面上笑意丝毫不减,温声道,“只有这么个暖手的小炉子了,借你用一用罢。”
谢裴抿着唇,依旧没有动作。
乔映瑶也不管,像上次塞斗篷一般将小炉子往谢裴怀中一塞,起身就要走。
忽然间,身后传来谢裴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我叫谢裴。”他说。
乔映瑶停下脚步,回眸朝他笑了笑,声音清脆像是门檐上挂着的风铃:“我知道,谢小世子。”
正要转身,乔映瑶又想到了什么,轻声道:“小世子可要好好照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不论小世子想做些什么,这身子才是本钱。”
小姑娘说完这句话便慢悠悠地走了。
谢裴垂眸盯着暖手炉,缓缓地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再抬眸,乔映瑶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我知道的。”
谢裴喟叹一声,喃喃地重复:“我知道的。”
他凝神盯着小姑娘的背影,眸中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晦暗情愫。
——
“瑶瑶,你今日总是出神。”张慈慈伸出手,在乔映瑶面前晃了晃。
她的语气中倒是没有什么责怪的意味 ,带着点儿姑娘家的嗔怒。
乔映瑶闻言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满怀歉意的笑意:“是我的错。”她伸手拉了拉张慈慈的手,探究似的问道:“慈慈,你可知谢小世子为何……”
说着说着,乔映瑶便迟疑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问下去。
毕竟到底是别人家的私事儿,自己这样莽撞地问出来,左右是有些失礼的。生怕是张慈慈顾忌着乔映瑶的身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张慈慈倒是没有这样多的心思,见乔映瑶那边说不下去,便自顾自地将乔映瑶的话说完:“谢裴为何会被我那些哥哥弟弟们欺负,对不对?”
乔映瑶从身侧的小窗望了出去。
从张慈慈的屋子中,并不能瞧见那栋小亭子,但是面色苍白的谢裴仿佛就站在乔映瑶的眼前一般,不断地从她的脑海之中浮现。
再回眸,乔映瑶点了点头。
“其中缘由我也算不上多么了解。”张慈慈为乔映瑶斟了一壶茶,慢悠悠道,“那个年纪的少年郎么,总是好胜心强一些。谢裴虽说是不受宠,可学识、样貌却样样出色,他们便处处不服、事事欺辱,左右我是个姑娘家,我便也只当什么都没有瞧见了。”
乔映瑶没有说话,她将视线放在袅袅上升的雾气上,抹了一点儿口脂的唇抿得很紧。
张慈慈又是笑:“瑶瑶是不是觉着,我是个冷血之人?”
“慈慈怎会这样想?”乔映瑶伸出葱白一般的指尖,轻轻触在微微温热的茶盏边缘,一下一下地绕着圈儿,“我明白,这世间的人,但凡是活着,皆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乔映瑶并不是在说什么哄骗张慈慈的话,她的确是十分明白。
张慈慈不过是张家的庶女,虽说是她性子讨人喜欢,在张家活得也十分滋润舒适,可庶女到底还是个庶女,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都是要再三权宜后才能做。
宛若是走在悬崖峭壁边上,只是一不注意,便会摔落下去,粉身碎骨。
“这谢小世子……”张慈慈皱了皱眉,执起茶盏放在眼前吹了口气,“倒也是个硬骨头,若是他谄媚圆滑一些,便能在这张家活得舒心顺意一些。”
乔映瑶垂眸不语,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谢裴又怎么会低头呢,他是这样高傲的一个人,连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都不曾入他的眼。
高悬在夜空中的星星,尽管是短暂地被阴霾遮上了,却依旧是难以触手可及。
想到这儿,乔映瑶又有些担心起来,也不知早先两次有没有打击到谢裴的自尊心,她……她也不过是觉着谢裴有些可怜,想要帮一帮他罢了。
可这会儿与张慈慈谈天,乔映瑶才忽然间想起来。
是呀,谢裴是这样一个倨傲的人。
或许在谢裴的眼中看来,自己不过是高高在上地施舍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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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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