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琳集市。
本已离开的少年去而复返，直奔赌坊，进门后第一眼便看向先前玩骰子的那桌。
男男女女聚在桌边，山风眠绕桌一圈，没有找到头系方巾的女孩，也没看见那支自制小旗。
巧儿不在这桌。
距离他们分开才过去一个时辰，巧儿如果真上了瘾，短期内应该还在赌坊，又是新手，不至于去二楼三楼玩大的。
他把一楼仔仔细细找遍，却依旧不见女孩身影。
难道她没回赌坊？
“唉，我多虑了吧，巧儿还是个小孩儿，哪会——”
刚要松口气，拥挤的一楼突然响起骚动，脚步声在话语声中显得格外明显。
楼梯风风火火冲下来一批人，各个人高马大，统一的制服打扮，小山般的体型颇具压迫感，一楼赌客纷纷侧目。
山风眠也隔着帘子看去，其中一女子突然朝他的方向指了一指，怒目圆睁：“在那边！”
这一指的恐怖堪比幼时在学塾上课，忘记背书结果抽查刚好抽到自己，他连忙压低幕篱，是来抓他的？被仇人发现了？
思及此山风眠不敢多待，欲跟着赌客挤出赌坊，对方粗鲁地劈开人群直往他来，周围群众发出不满的抱怨。
好不容易出了大门，他闪身躲到门口的石貔貅后，谨慎往外探看，谁知这一眼竟看到一人举着旗子跌跌撞撞地往人堆里扎，不是巧儿还是谁！
女孩头上的方巾不知所踪，辫子也散了，慌张的背影有几分狼狈。从赌坊追出来的人放眼扫视，迅速锁定那摇摇晃晃的旗：“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这群来者不善的人目标是巧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风眠半掩脸面，等那群人跟着巧儿离开，他立马尾随他们追了上去。
……
巧儿化身光滑的泥鳅，钻游在四通八达的沐金城，一会儿拐进只身难容的窄巷，一会儿冲进笙歌环绕的酒楼，登上过空天桥，又从大路对面的馆楼跑出。
不明所以的人对“识途马”的闯入连连惊呼，七彩丝带飘扬，美酒好肉让路，刚凑到一起看热闹的脑袋下一刻就被另一波人挤开，但这并没有消减人们的好奇心，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可惜口哨没能给主角加多少油，拐了五六七八条街后，巧儿体力不支，跑不动了。
她拄着旗颤巍巍在弄堂边靠墙坐下，把旗子拆了蒙在脸上，不时左右张望。
巷子位置较偏，跟赌坊隔了小半座城，巷子里堆放着废弃的破箩筐和农具，一屋之隔就是开阔的街道。
“狗了个腿的……”
她恶狠狠低骂一声，回想起自己十几局便赢下八百灵石，又在更短的时间内输掉三千灵石，浑身不由化冻似的发热发麻。
那群老赖皮！
本来她手气一直很好，用七十两银子赢到几百颗灵石，中间输没超过三把，谁知道被老赖骗去二楼玩，手气敌不过作弊，一下全输没了不说，还倒欠一大笔。
那伙人没联手搞鬼她名字倒过来写！
可赌坊没查出来对方作弊的手法，没追究他们的责任，跌这么大一个跟头她又不敢借钱继续赌，万一梅开二度输得更惨，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欠钱还不上，赌坊便说她赖账，要把她抓了卖做奴隶抵账。
可恶，赢到灵石就该走的。
巧儿看了看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她心知躲藏非长久之计，只要债一日没还上，赌坊的人就会一直找她。
要不直接逃出城吧！反正无亲无友了无牵挂，在哪儿都是过活！
心烦意乱之际，一只手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嘴。
“！！”
巧儿心脏差点被吓到骤停，刚要挣扎，就听见有人压低声音道：“嘘嘘，是我！”
顶着幕篱的脑袋探出来，那身衣着打扮，正是她前不久送走的客人，之一。
确定巧儿不会叫喊后山风眠便松开了她，女孩眼睛瞪得铜铃大：“您怎么在这儿？”
还跟她一样鬼鬼祟祟的，也在躲人？
“看到你被一群奇怪的人追就跟过来看看，”山风眠没说是怕她掉坑来劝她的，免得她多想到姜审礼身上，“发生什么事了，那群追你的人是谁？”
他不问还好，一问巧儿满腔愤怒和委屈顿时决堤，眼泪哐哐往下砸，像只烧开的水壶尖声细气地倒出来龙去脉。
“输了三千灵石？！把你卖去做奴隶抵债？”
巧儿一边抹泪抽噎一边点头。
“我、我说他们耍赖，可是没、没人信我呜呜呜……”
她悲戚地擤了把鼻涕，山风眠都不知该说她什么好，一个小白面对一群老油条，怎么可能一直翻倍赢，这不明摆着被哄了吗，看她不懂里面的水深就骗她往深处游，等她玩大了再拖下水淹死。
团伙作案不好查，那群人里说不定还有赌坊的内应。
但现在也不是责怪她的时候，她太年轻了，即使被生计磋磨得成熟远超同龄人，吃亏的经验还是不够，何况人一生都在吃堑，过了坎才有机会谈长一智。
“道、道长，您说我该怎么办？我无父无母，我该怎么办……”
六神无主的巧儿抓住他的袖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她没有亲人朋友，山风眠仅仅见她被追就跟过来关注她的安全，定是位善良正义的道长，她只能向他求助。
山风眠被她问住。
是啊，该怎么办，别说巧儿了，现在他该怎么办？
帮巧儿逃跑躲债？可这样他就成了共犯，给自己招上麻烦不说，关键是会给姜审礼惹麻烦，他不希望自己的多此一举影响到她。
置之不理转身走人？那他跑这一趟有什么意义，他本就是来帮忙的，丢下受困者违背了他的本意。
帮她还债？三千灵石可不是小数目，而且他目前没有来钱的渠道，赌坊也不一定会宽容期限。
一番思量，山风眠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做不了，他根本没有做好介入因果的准备，稀里糊涂地闯进来，却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他的鲁莽像个笑话。
巧儿看出他的凝重，心绪下沉三分，看来这位道长徒有好心，出不了力。
但她没有责备或失望的想法，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是她自作自受，少年作为一个陌生人，肯关心已是仁义至尽，哪怕他现在转头就走，她也无权挽留。
这时她想起那位和他同行的少女。
少女沉静的笑容浮现记忆，巧儿没由来生出一种希冀，那位姐姐似乎很可靠，也许她有法子解决眼下的问题？
“道长道长，那个和你一起的姐姐呢，要不我们去找她？”
闻言山风眠心跳一突，去找姜审礼？
不待他回答，一道冷厉的声音传来：“找谁？今天你哪里都去不了！”
山风眠立刻护着巧儿起身。
一只通体漆黑双目却呈碧色的小鼠从二人脚边爬出，吱吱叫唤着爬向巷子一头，一女一男自那边前后走来，正是追捕巧儿的赌坊打手。
女子伸手触地，小鼠便顺她手臂攀爬，乖巧地趴在肩膀上。
那小鼠八成是某种可识别气味的异兽，专门豢养用来寻人——山风眠心道不妙，转头看向另一边，同样有两人并排走来。
他飞速思考着对策，“你们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为首女子哼笑一声，“那位小妹妹没有跟你说吗，她欠了我们赌坊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自然是来讨债的。”
“胡说！”巧儿生气地瞪向她，“你们分明要把我发卖去做奴隶！我说我可以打工还钱，你们不让！”
“等你打工还上钱，估计这辈子也就过去了，赌坊可不是做慈善，有耐心等你们打几十年工，而且光是逐年增长的利息都能把你压死。”
巧儿气结，听到她说利息还会逐年增长，愤慨之余又越发心慌，这债怎么还会越还越多的！
女子轻蔑地笑道：“劝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还能免受皮肉之苦，否则就不只是发卖这么简单了。”
话语中随意拿捏的力道吓得巧儿往山风眠身后躲了躲。
这个小举动没有被忽略，女子的注意力在少年身上走过一遭，见他似乎不打算放人，一对柳眉轻皱：“怎么，你们认识？你要帮她赖账么。”
话音落下，巷子里忽然平地生风，无形的灵压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巧儿脸庞瞬间褪去血色，抱头瑟瑟发抖。
山风眠神色微变，这四人里有修士，修为在他之上，强行突破行不通。
巧儿若跟他们回去，只怕没好果子吃。
他看一眼身后泪眼婆娑的女孩，呼出一口长气：“放了她，我跟你们走。”
数道视线当即向他聚焦。
女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表情嘲弄：“这算什么，英雄救美？你替她还这三千灵石？”
巧儿呆愣地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他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啊！
“道长，你别——”
她去捉那白色的袖角，颜色温柔如月光的袖角，最后只匆匆拂过一道影。
少年向前踏出一步，嗓音低沉冷静：“你们抓她也是拿去换钱，既然是为了钱，不如抓我。我不像她无亲朋，我有能力还债，再者即便要发卖，作为奴隶我比她强壮比她值钱，抓我岂不更好？”
反正已经跳进了火圈，不妨将火引得再彻底些，他皮糙，经烧。
“……”
女子嘲弄的神情逐渐敛下，似是真的思考起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只有巧儿，本该唯一葬身火场的人，红着眼睛拽住山风眠的袖子，哽咽到说不出话。
罗纱后的人冲她笑笑，将幕篱摘下，戴在她头上：“你不是想去找那位姐姐吗，你知道她在哪里。”
山风眠的笑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嘴角眼尾便依次垂下，眉弓如山丘在眼窝处拉出深重的阴影。
如同一个做错事而自责的孩子。
没人发现他垂下的手在抖，他在害怕，却不是害怕赌坊的人，不是害怕会被抓走发卖，他只在提到“姐姐”时才露出这样的内疚和沮丧。
她得知情况后应该会非常生气吧……因为他是个自负的蠢货，又莽撞又天真，还自不量力，以身犯险。
不管他、任他自食苦果也是正常的。
山风眠被绑住双手套上头套带走了。
剩巧儿在原地抹泪，她握紧拳头，大步朝一个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