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六九七年,冬。
樊城下了一晚大雪,清晨才堪堪停,少男起得早,在太阳升起来前便铲干净院子里的雪,又回屋搬出几条长凳,将几个摊满药草的簸箕依次摆放开。
马不停蹄地忙活一早上,其余家仆才陆续起床,少男正打算休息,一把扫帚忽被扔来,精准砸中他后背。
他没回头,佝偻着身子僵在原地。
身后传来旁人打哈欠的声音:“江丑牛,帮我扫下花园,我先去吃个早饭。”
“……”
半晌,被唤作江丑牛的人才闷闷开口,带着一股不成调的口音:“我已经帮你扫了十天了。”
“什么?有牛叫,没听清——”
男人拖着不怀好意的长音,引燃一群人的哄笑,笑声惊落房檐积雪,掉在江丑牛脚边。
少男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笑声远去,徒留萧索寒风与他为伴。
江丑牛没什么朋友,人如其名,他本人像牛一样怯懦,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骑在他背上,他任劳任怨,不敢与人争辩半句,否则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欺压和嘲笑。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丑。
江丑牛生了张丑陋可怖的脸,他的下巴像被撕下又安上去,不仅地包天,上下腭更是岔开足有寸余,歪斜的牙错落分布,使得他的牙口如同参差的巉岩。
吃饭漏嘴,喝水漏嘴,吐字困难,甚至和人吵架,最后也无一例外会演变成一场学舌大赛。
那些人什么都不用骂,光是卷着舌头挝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就能轻易摧毁他的防线。
他憎恨自己这张脸,包括江丑牛这个名字。
他曾向给他赐名的老人抗议,要求更改姓名,却只得到对方的一句麻烦。老人告诉他,想换名字就自己取,她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没用的小事上。
为他换名是一件没用的小事。
自那天起江丑牛才看清,老人和那些家仆是一路货色,都打心底看不起他。
她知道他大字不识一个,却还让他自己改名,这难道不是明晃晃的作弄?何况没有老人起头,底下那些人怎会认同他的新名字,怕不是又要嘲笑他长得丑想得美。
他恨透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模仿他说话的人,但他没有把憎恶摆到明面上,他清楚和那些人起冲突没有任何好处,想翻身立足,必须先治好自己的脸。
而那时,他能接触到的,有能力治疗他的人只有一个。
江丑牛收起所有的刺,远离家仆,绝不与他们争吵。他每天跟在“奶奶”身后,用尽浑身解数表达想治脸的愿望,央求、哭诉、磕头,脸面和自尊被他砸成碎片,卑微地献给老人,只为换一张正常的脸。
长久的坚持第一次有了回报,隔年开春,老人同意帮他治脸了。
旧历六九九年,春。
一日老人将他叫到房内,说她蒙来一味偏方,有重塑骨肉之效,他若日日饮服此药,以药力软化筋骨血肉,再戴上面具辅佐塑型,坚持数个年月,畸形的下巴便有希望矫正。
江丑牛大喜过望,开始遵照老人的吩咐规矩喝药,同时用自己打杂多年存下的钱买回一块上好木料,准备亲手雕刻一张梦中情脸。
他从未接触过雕刻之术,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此投入十分的热情和耐心,这张面具代表他改头换面的新起点,绝不能假手于人。
用药过程异常痛苦,许是如老人所说,这药会软化骨肉,每次喝完药后他浑身酸痛不可挪移,犹如遭逢五十大板,头晕乏力不说,连眼皮都失去了睁开的力气。
这时他就只能躺在床上等药效过去,疼痛断断续续发作,有时持续一个时辰,有时将近一个上午。
旁人都去干活,他独自待在房里,在雕刻面具和动弹不得间交替度过。
同年腊月,他的面具终于完工。
此时他已受药力影响颇深,张嘴动舌都会牵动脸颊生痛,口水偶尔还会从嘴角流出来,他知道这是因为脸变软了,脸部肌肉变得非常松。
他尝试将面具戴在脸上,但他的骨头依旧难以撼动。
那张完美的假脸后,一截错位的下巴突兀探出,仿佛一颗顽瘤,光是存在便是对他坚持的嘲讽。
江丑牛坚信是他用药不够久的原因,只要继续喝药,再硬的骨头也有服软的那天。
他拿着面具踉跄摔下床,想找老人加大用药剂量,却在即将出门的一刻定住。
“家主这招还真有用,那丑八怪好久没闹腾了,上次看到他好像还是年初。”
“那张脸不在眼前晃悠,我饭都能多吃两碗,早知道一副假药能让他安分,我就直接骗他喝药了。”
“你骗,你怎么骗,你又没有那副药。”
“我能配一副效果差不多的嘛,不就是镇定类的药,再加点筋骨散什么的,能阻止他发疯,又能让他痛到下不来床,好药难配,毒药还难配吗。”
“你还真懂啊。”
“那是,我这两年帮家主配药送药,多少学到一点,主要江丑牛还真信他的脸能治,天生长了那样一把骨头,怎么可能治得好。”
“哎呀,他奶奶说话他能不信吗,之前天天跟在家主屁股后奶奶左奶奶右的,也就是家主发话,他才听一两句……”
侍女嘻笑的声音飘远了,一同带走的,还有江丑牛的思考能力。
镇定药加筋骨散?镇定药加筋骨散?
短暂的呆滞后,一阵绵长的嗡鸣占据了他的耳畔,面具“啪嗒”一声砸落,江丑牛忽然抱头跪下,牙关不住颤抖碰擦。
老人在骗他?药是假的,能治脸也是假的?
给他喝的药是镇定药,为什么要给他喝镇定药?治不好就治不好,为什么把他蒙在鼓里,还要让他镇定!?
他们到底把他当什么了!?
一团斑驳颜色在脑海炸开,记忆里的嘴脸扭曲成不具名的锋利形状,一寸寸碾过大脑。
他要去找老人讨个说法,他们必须给他一个说法!
江丑牛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他忍着浑身剧痛,在旁人轻蔑的注视下奔向江氏药铺。
当头发散乱、面皮松垮、样貌怪异的人出现在药铺时,药铺爆发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江丑牛自小便害怕在人前抛头露面,他害怕那些刺向他的眼神、中伤他的言语,江府的欺侮他习惯了,可面对陌生人群投来的惊疑目光,他的愤怒顿时被难堪和羞怯扑灭。
难堪到他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脸,躲进地缝,又恨不得挖出别人的眼睛,让他们不要看自己。
但怒火在看到人群中的老人后死灰复燃。
“为什么……”
他只能发出混乱的字音,旁人听来是胡言乱语,但他知道和他相处上十年岁的老人一定能听懂。
“为什么要给我喝假药?”
为什么骗我?
江丑牛心慌地想,如果老人能对他坦白,告诉他她治不好他的脸,他不治就是,但也不会再喝那些让他头痛难眠,变成废物的药。
他又希望老人能给他更好的解释,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要何种答案,是继续欺骗,还是将冰冷的现实摆在面前。
他只是迫切需要一阵风,可以让心火有所托依的风。
等到的却是一盆冰水。
老人对他的无礼莽撞很是生气,喊人将他驱赶,他不肯走,她又让人把他打晕拖走,总之她不允许他出现在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原因也随之浮现。
也许老人觉得他丢脸,谁叫他长得丑行为又古怪;也许她觉得一个丑八怪有碍她做生意,会吓跑她的客人;也可能她担心假药一事败露,影响经营多年的口碑。
唯有一点毋庸置疑,她并不关心自己的想法,就像当初她认为给他改名无用一样。
具体原因他已无心细想,老人在他眼里突然陌生起来,他服药太久,纵使愤怒几近将他烧成灰烬,他也失去了发泄的力气。
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剥离成两半,一半在大庭广众之下崩溃,一半木然地旁观着一切,半是混沌半是清醒。
答案不重要了。
江丑牛被强行带回江府,他绝食两天,无人敢靠近他的寝舍,老人也一直没有回来。
旧历六九九年,除夕。
江家起了一场大火,仓库里存放的所有药物一夕毁没,众人忙着救火,没人看见从火场里走出的少男,他们奔赴火场,另一人孤入雪夜。
火灭后人们在废墟里找到一张焦黑的木刻面具,面具主人不知所踪。
……
“后来我侥幸逢获机缘,拜入东极第一大宗华胥门做弟子,医修帮我排尽体内余毒,我才有机会识字读书,改名换姓。”
思绪从回忆里抽离,颜良止语,等待少女开口。
姜审礼会对这段过往如何评价?诚然,听到她自称江家客人的一刻,他不愿多说什么,谁知道她有没有听说什么谣言。
毕竟他后来回过几次樊城,从街坊邻居口中听到过各种风言风语,江家失火一事牵扯出不少谈资,矛头所指全都是他。
定是那死老太婆的功劳,在这场长达十余年的霸凌欺压里,她是罪魁祸首,而她最清楚怎么把自己包装得无辜,不明真相的外人只会认为江丑牛是白眼狼。
但姜审礼不一样,他转念一想,姜审礼是个骗子,为俗世鞭笞的那类人,她本人一定深谙此理,能共情他的感受。
所以她的看法绝不会和那些眼界狭窄的俗人相同。
姜审礼半阖着眼,倏然抬眸:“你去了东极第一宗华胥门?”
本以为能听到她对自己识人不清的愤慨,或是对他不幸遭遇的同情,没想到她居然问这个,那一长串重点全被她忽略了。
颜良额角轻跳:“对,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不,完全没有,”少女漂亮的眼睛弯起,清寒如天际新月,“我的意思是,你能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进华胥门,你很厉害。”
“……”
进华胥门只被他随口带过,但姜审礼抓着这事夸他,颜良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
怎么接,谢谢夸奖?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不待他接话,姜审礼又自顾自道,“既然你在华胥门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回江府?”
“你和家主闹得这么僵,回去是还对她抱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期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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