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一个笨拙生涩的拥抱,伴随沸烫的高温,沿腰部皮肤纹理,一寸接一寸,蜿蜒而上,如清水掠影,往宋枕玉伶仃的骨缝里疯狂钻去,她那心壁上,仿佛要教裴丞陵滚烫的指温烧融软化。
宋枕玉悉身轻微一怔,两条胳膊起初不知如何安放,稍稍扬起,僵在半空之中,晌久,她才摸索回自己的声音,莞尔道:“怎么了呀,是不想让我难过,才这样安抚我吗?”
宋枕玉偏过面容,看向身后的少年,漏窗外的月色教窗棱裁切不规则的形状,细碎的清辉俨似薄纱,覆照在他瘦削嶙峥的肩膊上,昏晦的光影完美掩盖住身后人的神态与情绪。
裴丞陵并不是纯粹为了安抚而拥抱她,但他缓而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在她腰后的寝衣,牵扯出浮光掠影般的褶痕线条。女子盈盈一握的腰线,俨似蛱蝶的骨骼,虽脆弱、易折,却又柔韧、沉着,拥有酝酿风暴的力量。
风纵入支摘窗,裴丞陵的鼻腔间,俱是她身上恬淡的桉油气息,它将他汹涌的弑气镇压下去,月色终于照到了他的面目,少年清透扶疏的眸底,此刻却透着波诡云谲的沉寂,神情是一片揉不开的晦暝沉鸷,锋利的目色暗不可测,阴沉到了极致。
裴仲恺这个人,其实今夜就可以惨死了,此人哪只手碰过宋枕玉,他会亲自将其削掉,此人哪只眼看了宋枕玉,他会亲自将其剜掉。但又因宋枕玉说,要亲自送此人下诏狱,裴丞陵留了一份心,在不久的来日,他必会助她实现这份心愿。
一只细软温腻的手,在黑暗之中探了过来,轻轻在裴丞陵的肩膊处轻拍了拍,女子的嗓音吸纳了水汽与夜雾,拂去了平时的棱角,显出格外柔软的质感——
“谢谢你的安抚,在我最无助的时刻,从身后托住了我。我一直觉得,只消努力反抗,永不妥协,事情会循照自己预想的那样发展,可现实与我所想的背道而驰,巨大的落差感兜头砸下,在这一刻,我深觉自己懦弱,力量如蚍蜉,我所能做的、所能改变的,委实太少。”
裴丞陵鸦黑的睫羽抬升起来,在心底默默摇首。
不,她已经改变了很多。
她一点都不懦弱。
她是他在这人间世,所见过的,最为坚韧的女子。
是她,守住他心中最后一块尚未崩坏的净土。
他希望她一直保持原有的质地,始终如一,莫被任何人或事折腰或屈服。
从今往后,但凡让她受半丝半毫委屈的人,一律交给他,神挡杀神,魔阻杀魔。
宋枕玉视线濛濛,眼梢轻盈地钩起,薄绒绒的夹翘睫羽形成了柔软的弧度,“本来觉得今夜前所未有的迷惘,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但有你在身边,我莫名觉得,好安心,好温暖,好舒适。”
她复述了一回:“谢谢你啊,裴丞陵,还好你在身旁。”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她的少年一个简单的拥抱撞陷心防,还好并未燃烛,未给他目睹她不算坚强的一面,毕竟她最初承诺过,要为他遮风挡雨,她不欲轻易展露自己深处潜藏的脆弱。
所以——
“多抱我一会儿,好吗?”
女子的嗓音,浸染入溶溶的春夜之中,温濡,湿软,清澈,隔着一团时沉时浮的如水月华,遥遥擦过少年耳际,他听出她话辞之下,所裹挟着的一丝祈求。
裴丞陵眸色黯沉滚烫,心尖泛散着浓烈的痒意,手臂环住她的雪白寝衣,用更深一重的力量紧紧拥住她的腰肢,指腹汲取着衣料的暖意,熨平叠襟上细微的褶皱,发出窸窣的声响,他深刻地觉知到怀中人腰窝的柔韧肌理。
少顷,宋枕玉陡觉喘不过气:“……你搂太紧了,力道松开些。”
这厮的臂力坚固如炽铁,她感觉自己的腰没撑过一会儿,庶几要折裂了。
身后的少年闻罢,大抵有些无措,连忙放轻拥抱的力道。
也是在这个时刻,宋枕玉清晰地听到裴丞陵的肠鸣声,内室本就静谧得针落可闻,冥冥之中,也将每一处细微的东西无限延展放大。
宋枕玉想起来,这个家伙的暮食并没用多少,潦草扒几口,便回院子里去了,加之正是长身体的时刻,夜深时分,怎会不感到饿?
她拍掉了裴丞陵的手臂,拾起罗汉床上散落的毛氅,徐缓罩上,提起裙裳朝堂厨踱去,思及锅盔馍被蔡嬷嬷处置掉了,她寻思片晌,绾住袖裾道:“随我来,下一碗彪面给你。”
彪面是长安城的特产,面条的形态很独特,俨似兵卒束腰的革带,两条面一饧,便足以盛满一海碗。与傍夕的味同嚼蜡迥乎不同,裴丞陵扒了整整两海碗尚还意犹未尽。
回寝前,途经西次间,宋枕玉指着北墙道:“晌午发生的那场意外,不慎毁坏了大夫人所生养的睡莲,明早我会去花鸟市坊,购置一缸新的补上。”
裴丞陵看了一眼破裂的旧陶缸,并那枯蔫焦蜷的数葩莲花。母亲元氏辞世两年,印象之中,她有一张暖和洁净的面容,行止淑秀,颦笑端庄,每逢望见此缸睡莲,他适时会追忆起母亲,心中亦伴随接踵而至的阵痛。
可如今,裴丞陵在近旁观望睡莲的残损遗骸,不知为何,竟是心静如水。
畴昔,他一直固守自己的底线,无人能取缔元氏在他心中的首要位置,但目下,他凝视宋枕玉窈窕纤细的衣影,酥油灯的光微微跳跃在她的鬓发间,她的五官生动而张扬,眼神湛亮,不经意间,温暖了长夜。
裴丞陵恍然发觉,元氏的面容变得极为模糊,他已不清她具体的面目了,唯有眼前人的容靥,是年深日久的真切。
……这算是,背叛了母亲吗?
还是说,他逐渐变得强大,拥有不再耽溺旧事、继续朝前行走的力量?
应当是后者罢。
裴丞陵静默片晌,最终在心中确证了这一桩事体,他对宋枕玉抿了抿唇,牵起浅笑,摇摇首,表示不必。
宋枕玉颇感纳罕,但并未深思,顺着他的意思问:“但不摆置些绿植的话,西次间会显得空荡,简单想一下,种些什么好?”
裴丞陵注视了宋枕玉一眼,行至墙隅处,指头在水缸沾了些微寒水,迩后,于粉白影壁处题下两字。
「墨梅」。
瘦骨藏狂疏,清气满乾坤,十分衬她。
宋枕玉丈算了一番天时,料峭春时,种些梅花,是挺有诗情画意的,亦与蘅芜院的格局浓淡相宜,点了点螓首,漆眸弯弯,应承道:“行,依你所愿。”
过了今夜,离公试不足六日。
裴丞陵在沐福斋立下的赌状,俨似一份泄了火的纸,已于一夜之间烧遍了整座伯府,各房夫人女眷仆役,皆在亢奋地窃窃论议,大抵是府内太平日久,众人皆持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甚或是还押了筹注,看哪家少爷能赢,毕竟赢家是未来伯府内,板上钉钉的世子爷了。
宋枕玉并未理会府内的流言蜚语,翌日送裴丞陵赴关中书院后,去了趟平康坊。
平康坊在灞桥的西岸,灞桥以东是大内皇城,皇城有多繁华,就衬得平康坊有多落魄贫苦,真正寻到吴家,她望见一个面容有刀钩疤的青年,身量敦实,正在披着缟素,跪伏在院中,院前停放一块折叠草席,草席之下露出两只枯瘦的、生出瘢痕的脚。
那一刻,宋枕玉知晓,绿橼的父亲没能熬过这个春天。
她笃定这个少年应该是吴钩了,遂是寻他禀明来意,且呈上匣银,她多藏了十两纹银入内。她隐瞒了绿橼的真实死因,只道是府中进了贼,她护主而逝。
最后,宋枕玉说:“听你长姊说,你身手很好,倘或有意愿,处理好吴家的事后,你可以来归义伯府当长房的侍卫。”
吴钩没说好,也没有不好,仅冷声道:“你们富庶人家,果真生有一副虚伪的嘴脸,滚罢,我横惯了,不会当你们驱驰的走狗。”
宋枕玉略一挑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她点了点头,看向他腰间朴刀,淡淡地抿唇,“绿橼说了诸多你的事,你是性情温暾仗义之人,因此,不必故作拒人千里。”
这个小孩,放在前世,不就是个叛逆分子。
吴钩闻罢,面容略僵。
宋枕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并不强求,此番前来,一是完成你长姊的遗愿,二是请求你的襄助,并非命令你做事。”
这回轮至吴钩感到纳罕,女子俨似一团青雾,教人无法洞察出虚实。
他陷入了一番沉思,等回过神时,后知后觉宋枕玉离开了,问了邻家,才晓得宋枕玉是朝东岸的鸿义坊去了,她提过自己是归义伯府的人。
吴钩指腹捻起朴刀的刀柄,一阵若有所思。
这厢,日头高悬中天,时交午时,关中书院。
长达两个时辰的射课告近尾声,一众生员俨似褫夺水分的菜干,蔫不拉几的瘫倒在靶场之上。临近公试,整座书院的氛围愈发剑拔弩张,射课虽是考察课,不需死记硬背,但段教头授学弥足严苛,平时稍微疏于习射的话,哪怕公试一箭中靶,总成绩很可能被平时分所拖累。
裴丞陵是众人之中的翘楚,甚或是说,是一匹脱颖而出的黑马,畴昔是最被看轻的,但如今,是最被崇仰与重视,段太傅每一回教授完新的动作,皆让当场裴丞陵打个样儿。
今昼在乾坤校场实战演练,练习盘马习射,裴丞陵换上了一身骑装,玄裳朱袖,甲骑具装,峻直的肩膊撑起轩昂的披甲,衬出清贵且矜冷的气度,他卓立于坡堤,挽弓搭箭,拉满弓时,缁色滚镶的袖袍发出烈烈动响,今日无雪,只有朗晴,箭簇教鎏金日色一照,反射出一簇剔透利落的光,一片马蹄声碎,裴丞陵松开弓弦,下一息三箭中靶,阵势堪比气吞山河,教校场之上所有人都敛声屏息。
少年意气风发,段太傅越看越是快慰,他半刻钟前所教授过的本领,大伙尚在摸爬滚打的阶段,裴丞陵演练一回,就已然炉火纯青。
他对其他人斥责道:“看看裴丞陵,再比照一下你们自个儿,人家只学了两日,就比你们打过一年基础的人学得要好,好好反刍一下,都是老夫的学生,为何差距会这般大——”
“裴崇,别总是偷窥裴丞陵,只偷窥不训练,你腿抖手抖的毛病都治不好了!”
此话一落,举众皆笑,裴崇窘迫得白了脸,偏偏崔珩是个落井下石的:“人嘛,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总得接受自己是一只草鸡的事实,你不过是蹿上山头,便为自己的高度沾沾自喜,而我的哥儿,扶腰直上九万里,只觉大山不过是粟米,这就是格局,这就是境界,你说对是不对?”
裴崇气得五内摧伤,握弓的手,骨节根根狰突,胸闷气短地剔了裴丞陵一眼。
奈何,这厮在外边是个断情绝欲的学魔,全神贯注专攻读书习课,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授课的塾师,以及被视为一己阵营的崔衙内,外人普遍是不存在的。裴崇在半丈之外的距离挑衅地怒视他,裴丞陵情绪淡到毫无起伏,眼睑也没动一下,旁人议论他,他神态无波无澜,宠辱不惊。
裴崇无法接受这种落差,畴昔,自己在学堂里一直众星捧月的存在,不论哪门学目,他都是塾师眼中的尖儿,是朋辈恭维的对象,但目下,裴丞陵一来,不过两日的光景,他裴崇便沦为陪衬的边角料。
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裴丞陵对老太夫人打了赌,以世子之位为赌注,朱氏从昨夜开始,便一直对他频繁耳提面命,命他务必全力以赴,裴崇原是踌躇满志,但今下,没对比就没伤害,两人之间的鸿沟,不是一丛山丘,而是一座天堑。
不仅仅是射课,还有经义、礼仪,他同裴丞陵一对比,便是相形见绌。
裴崇心中有一团滔天恶念在隐隐作祟,他想撕掉裴丞陵那平淡的伪装,逼出他骨子里的恶念。
只消让这个天之骄子受了玷污,那么这个赌约,裴崇便能不战而胜了。
时抵午正初刻,崔衙内拐着裴丞陵便走:“今儿别吃院厨罢,跟小爷去樊楼打牙祭,那儿还有诸多瘦马,千娇百媚,管你大饱眼福。”
裴丞陵面无表情地挪开他的手,崔珩反应过来,暗昧地摇了摇玉骨折扇,揶揄道:“也是,有那国色天香的童养媳妇儿在前,这樊楼里的野花野草,又怎上得了台面?”
裴丞陵垂眸,想起昨夜里的那个相拥,心中一片长久的暖流,但又思及蘅芜院仅蔡嬷嬷一人把持,无人能护宋枕玉左右,他心中有些起褶,打算晌午问崔珩,能否雇一位女侍卫予他。
裴丞陵在院厨用食毕,回至东进僻院厢房,倒春寒的天时,寒势尚未减弱,仆役已然在寝屋内生了炉火,他搴开门帘,一片灯影憧憧之中,寒沁沁的皮肤尚未回暖。
头一眼,裴丞陵望见自己的铺席之上,竟是空空如也,宋枕玉先前替他铺好的茵褥枕席,此刻悉数不翼而飞。
裴丞陵顿一瞬,转眸望向左邻右舍,睡在他斜对角位置的人,正好是裴岱。
两人关系算是相熟,裴岱唯唯诺诺地解释:“我方才看到裴崇一人进来,卷走了你的枕褥,也不知要做甚么,他有诸多同好照应,来势汹汹,我也不敢妄自阻截……”
趋利避害的心理,人皆有之,也不是谁都能一腔孤勇去仗义直言。
裴岱指了指西进僻院,说裴崇的栖处就在那处。
裴丞陵情绪看不出丝毫的喜怒,转首踩着参差错落的一层雪,去了西进僻院。
裴崇正同一群官家子弟,各坐于席枕之间,其乐融融地叙话,倏见裴丞陵搴帘而至,裴崇笑着唤了声堂兄,问有何贵干。
裴丞陵指了指床褥的位置。
裴崇佯作一副迷惘无知之色,怪声怪气地打量他:“你这样胡乱地瞎比划,我怎么晓得你是何意啊?”
裴丞陵本是下垂眼睑,此刻秾纤鸦黑的睫羽轻缓抬起,露出一双沉鸷的瞳仁,刀削斧凿的面容,隐藏在昏晦残稿烛火之中,一阵咄咄的弑气有内朝外扩张,他慵于周旋,趋步朝前。
裴崇的前襟被一举挟住,裴丞陵抻出劲韧匀实的胳膊肘,深深抵住裴崇的脖颈,将他的身躯牢牢地卡在床榻之间。
裴崇吃了重重一吓,整一张脸正在褪去血色,面部皮肤由赤红转青白,双目瞠圆,全然没料到裴丞陵竟会直接诉诸武力。
但他摆明儿有恃无恐,附在裴丞陵耳畔,一字一顿低声说道:
“对,是我干的,那套枕褥是你后娘定做的,是罢?那个宋氏,勾引我父亲,看轻我母亲,将二房搅得不得安生,贱人的东西你拿来当宝,啧,在我眼底,她分明是个——”
“欠、操、的、婊、子。”
裴丞陵本是毫无情绪的眸,听着此言,瞬时充溢着暴戾之色,俨似一匹几欲拆筋剔骨的煞鬼。
裴崇明显触了他的逆鳞。
因是窒息,裴崇整一张脸都在逐渐充血。
裴崇身为少年,本是有打架与抵抗的天性,但他目下并不反抗,反而露出遇到天敌的容色,整个人本能地惧怖颤瑟起来,欲要呼救,但脖颈被裴丞陵的手指重重禁锢,压根儿说不出话来。
周遭的人见状,即刻燥起一阵喧嚣,“了不得!打架了!打架了!行将打死人了!”
整间西进僻院乱成一锅粥,生员分作两批,一批忙去行思阁喊来训导司。在关中书院,学谕负责管学习,训导司则是负责生员的生活。
训导司姜夫子很快便是来了,望见众多生员不是在劝架,反而围成一个圈,兴致盎然地观那争执之局。
“歇手!都歇手!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
姜夫子见得此状,太阳穴突突胀跳,当即怒喝一声,隔岸观火的少年一片哗然,作鸟兽散,退避于僻院四遭,免得殃及池鱼。
裴丞陵仿佛听不到姜夫子的怒斥,仍旧维持锁喉的姿势。
姜夫子的威严根本不顶用,忙不迭使两位生员前去拆开二人,奈何,竟是无济于事,裴丞陵的锁喉之势,固若金汤,再这般下去,裴崇都快跟一条翻白眼的死鱼似的。
姜夫子气急攻心,握在掌心间的竹笻狠狠掷地,吩咐一筹莫展的学谕:“速去请他们的家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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