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薄长安城,乱云压得极低,急雪舞回风,恰是抵暮光景。
通往大内宫城的路途上,青泥灰石铺嵌的官道处,淤积了一层极厚的粉雪,四面八方循回漾曳起呼啸的朔风,汹汹风势如一条枷鞭,那悬挂于马车上的提灯,灯火在昏晦的夕色里被鞭得扭来扭去,幨帘碰撞簟窗与车辕,发出咔嚓的一迭串噪响,宋枕玉悬着的一颗心,也随那一簇豆大灯火,不辍的晃来晃去。
落雪铺天盖地,如千里银丝倾斜垂泄,浇在混乱的马车声间,路道崎岖不好走,迫得车厢颠簸无比,蔡嬷嬷尚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但见宋枕玉一副静穆之色,也跟着诚惶诚恐起来。蔡嬷嬷心思细腻如发,怕这年青的小娘子教马车震得厉害,忙从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摸出一瓶桉油,恭谨地递呈上去,“姑娘仔细颠簸,搽些清神的油,身子骨会舒朗些。”
宋枕玉初来乍到,还有些坐不惯马车,这桉油来得恰是时候,搽匀在太阳穴,替她缓解了眩晕感,那朱红色的宫墙城堞很快出现在御道尽头,她随之追溯一回对应的情节。
今夜给小世子行阉割之事的人,是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段知枢,此人乃系阉党之中最高品秩的大员,当今朝庙之中的局势,正是段党一家独大,段首相掌饬一国之权柄,擅于玩弄权术,连帝王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薄面。
小世子成为阉人后,段知枢收养他做义子,小世子报仇的火焰,是段首相在旁煽动,小世子对屠遍父家满门,是段首相在旁教唆,小世子成势后实施暴政,是段首相在旁怂恿。
小世子的三观,不消说,便是从段首相这里越生越歪的。
宋枕玉觉察出一丝诡谲,循旧例,行阉事的人当是刀儿匠,段知枢位极人臣,不应对这种事亲力亲为,这只有一种可能,段知枢从一早就相中小世子。
翛忽之间,宋枕玉想起二伯爷。
二伯爷官拜工部侍郎,与段首相是朝庙之上的死对头,彼此不相对付,那么,段首相认小世子为义子,这件事就说的通了,小世子不过是段首相在党争之中一块最利索的磨刀石,纵任多年之后,小世子成为权焰熏天的宦相,官职与权势,更甚于段首相,身上流的是裴家的血,但他之所行,之所思,之所为,全是段首相的缩影。
宋枕玉深吸一口寒气,她要快点寻到小世子才行。
夜色朝着深处走,俄延少顷,马车停在宫门前,这是宋枕玉第一次到大内宫城,宫城前,正有一批贩售香料的胡商牵着骆驼进宫,悠悠缓缓的曼陀铃声,回荡在廖然的风雪声里。
下车时,不经意间,宋枕玉望见近前一块巨大的四方御道上,草席铺遍城门边缘,那草席之下,是一双双冻得发紫的、枯白的脚,朔风卷地,几些衣衫褴褛的孩童,相容嶙瘦,端着碗钵行乞,看向宋枕玉的眼,泛着饿殍的幽光。
宋枕玉想起原书之中那段描写:「雪大了,路旁的乞丐嗷嗷待哺。」
书中的描写,看似荒诞离奇,竟是真实存在。
宫城之外,遍地冻死骨,大人们都死了,留下一堆柴弱的稚龄童子,身影如飘零凋叶,不知当往何处去,只能遵循求生的本能讨食。
宫城之内,妃嫔媵嫱正在甄选心仪的香料,寻欢作乐的帝王,被段党蒙蔽双目,以为外界是一派海晏河清的江山图景。
宋枕玉望罢,心中怅然,袖裾之下的指根紧了一紧。
原来,这就是小世子所生长的世道,他幼时没有爹娘照应,被族亲遗弃,被二伯爷遗弃在刑房的时候,他对亲情,应当是绝望透顶了罢?
蔡嬷嬷没来得及放下脚凳,便见宋枕玉提裙跃下马车,大开大阖奔向宫门,因是奔得疾跃,蔡嬷嬷望见新妇身上的缟素,被大幅度拂掠开来,露出藏在底下的大红嫁衣,裙裾翻滚,褶皱成海,远观上去,俨似雪原上一团绯色火焰,熠熠得教人挪不开视线。
蔡嬷嬷惊得舌桥不下,感觉这位弱不胜衣的新嫁娘,竟是与初见时有些不大一样,至于哪儿不太一样,她又说不上来,觉得那骨子里的气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下时局紧迫,不宜她多想,只得亦步亦趋抱捻着绒氅跟上。
宫门前的侍卫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按说宋枕玉没有腰牌与鱼袋,根本不能进宫,但她临行前,将大伯爷的灵牌从祠堂里顺了出来,这灵牌可比腰牌管用得多,那侍卫仅是瞅了一眼,觳觫一滞,悉身瘆然。
归义伯病逝的事,在长安城无人无人不晓,但侍卫大抵是没料到,这刚过门旬月的新妇,竟会带着他老人家的灵牌来找小世子。
侍卫见过剽悍的,但从没见过这般剽悍的,一时招架不住,勉勉强强放了行,但也仅宋枕玉一人入内,蔡嬷嬷只能在宫门外候着。
侍卫吩咐来一位小黄门,让其给宋枕玉带路,小黄门身量不算高,拿眼居高临下剔了宋枕玉一眼,带路带得慢慢悠悠,宋枕玉觉得要按这脚程,估计步至刑房,小世子已被阉了不知几回,她突地意识到,小黄门应当是段党的人,嗅到异动,便有意延宕时辰。
这大伯爷的灵牌,能震住侍卫,对于阉党而言,却形同隔靴搔痒。
宋枕玉倏然停顿在宫道上,小黄门悠哉地踱步,察觉身后的人儿停下来,以为对方是要准备好处了,好让他走快点。
转过身时,小黄门唇畔的笑意尚未来得及酝酿,下一息,他的衣襟猝然被提溜上去,着履的双脚悬停在半空,小黄门瞬时觉得震悚,潸潸冷汗侵入骨髓,他个子比宋枕玉要矮,但没料到,这般蒲柳行相的女子,竟是能将他整个人提来!
这不是娇人,怕是个金刚吧。
小黄门战战兢兢一抬目,便撞见宋枕玉含笑弯弯的眉眼,“公公,看到左堤的金明池了么,只消我一松手,便将送你下地府见阴曹。”
小黄门瞠目,尖声刻薄道:“你敢!”
“这四处人烟寥然,只消我手脚做得利索些,纵任皇城司带人来拷我,我便会说,公公是没仔细路上雪滑,自己跌入池里的,以归义伯之灵牌为证,皇城司没寻着铁证,不敢拿我一个妇人家如何。”
宋枕玉深深扯起唇角,语笑嫣然,“公公,您是个聪明人,仔细掂量掂量?”
说话间,她已经提人行至金明池的池畔,小黄门的脚下,便是结冰数尺的浩大冰面,小黄门尚在踯躅的时刻,宋枕玉松开了几根手指。
小黄门的身体在半空晃荡了几下,其中一只六耳麻鞋,便遥遥掉落在了金明池里,晌久,发出一记噗通的闷响。
小黄门登时吓慑得屁滚尿流,躬起背腹,颤声告饶道:“小人、小人识得一条捷径,目下便带您过、过去!……”
这厢,滂沱的碎雪,正鞭笞在刑房的漆檐上。
裴丞陵躺在屋中一张土炕里,眼睛教一块黑布条严严实实蒙住,世间黯然无光,他邃深的目色,亦是黯然无光,淡寂漠然的一张脸上,只有后槽牙紧紧绷咬的弧度。
今日有诸多跟他年岁相仿的男孩送进来,一个长相女气的绯袍大人,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那些个,皆是爹娘不要的小孩,他们爹娘为享荣华、求富贵,将他们都丢给了咱家。”
“裴丞陵,你爹娘也不要你了,你二伯父觉得你是克死双亲的孽障,本要借咱家之手来杀掉你,但咱家不忍心让你受这等屈辱呐,特意前来渡你。”
“过了今夜,咱家认你做干儿子,往后咱家会教你,怎么把这血海深仇,百倍奉还回去。”
裴丞陵无声地绞紧手指,他实在饿得没气力去思考,从昨昼开始,二伯父便不再让他吃东西,说要空腹入宫,他隐约猜着二伯父带他进宫的居心,二伯父以为他什么都不懂,但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从两年母亲突然病逝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但凡做错什么,都会被二伯父责罚,被二伯母挨打,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想跟族弟族妹一起读书,一起玩蹴鞠,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把他孤立起来,嘲笑他是没娘养的煞种。府里有人闯了祸,或是少了甚么东西,众人会说,“肯定是裴丞陵干的吧,没娘养的小孩,就是这么没教养。”
是从何时开始,觉得被自己遗弃了呢?
从每半个月家宴,二伯母不再准备他的碗箸,让他去后罩房和仆役一起用食开始。
从屋里不再供奉地龙和新衣开始。
从父亲娶了后娘过府门开始。
这是裴丞陵最难以想象的,也最难以忍受,父亲怎的可以背叛母亲,从府外迎娶别的女子?
而今,父亲死了,那个虚荣的女人,就该在蘅芜院中,掠夺阿娘遗留下的金银细软了罢?
一想着此处,裴丞陵齿隙绷紧,胸腔处,泅染起一片酸胀惘然。
他到底是被遗弃了。
连原来的家,也没有了。
耳畔边传了一阵规整的步履声,那人应是阉役,端来一整碗麻汤药,让他一口闷下去,灌毕,裴丞陵意识渐然变得迷糊混沌,身上的筋骨在痉挛,神经末梢随之变得迟钝滞碍,他的眼睑变得沉重。
他想起来,刚入刑房,便看到西墙立着一个大柜子,听阉役说,那处放置一柄三寸长半月型的月牙刀,月牙刀落在身上的时候,应当还是很疼的罢?
很多男孩受阉后,被悉数抬入一间间独立的炕房里,那嚎哭震天价响,在暴雪降临的长夜里,活下来的人微乎其微。
假令他受阉了,能不能活下来?
没活下来……应该也没人会在意罢。
一片昏晦之中,裴丞陵听到一阵槖槖靴声行至身前,接着,他的衣裳被剥褪开来,皮肤一寒,他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风,是薄片锋刃撞入寒气的动响。
那一柄月牙刀,即将落下。
裴丞陵面容上淡静如水,但心里,到底有一丝害怕,躯体抽离意识,开始紧张到发颤。
落刀那一刻,他颤瑟到极点,窄窄的背反射性躬了起来,讵料,预料之中的疼楚并未降临,在这样的时刻里,猝闻一阵兀突突踹门声,紧接一声「吱呀」,门被踹开,给他行刑的绯袍大人似是停住动作,阉役的声音燥起,“你是何人,胆敢擅闯——”
话至半梢,稀薄冷寒的空气之中,砸起一记寒刀坠地的嘹响。
裴丞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有一串清越的步履声,直直奔向他,陡然间,一股清郁好闻的桉油香气,由远及近弥漫而来,眼前布条被人温柔揭开,光芒漫入眼睑,裴丞陵眼前一片恍惚。
裸在空气之中的身体,被一张狐绒毛氅厚实裹住,暌违的暖意,俨似艳阳天里的晴光兜头沐下,裴丞陵明显怔然,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人护在身前。
……是他的错觉吗,这人身上的气味,同母亲一模一样,还有体温,跟母亲一样温暖。
宋枕玉赶不及了,便用跑的,前世经常跑马拉松,一口气数十公里不在话下,但这一世,原主的身体委实太娇贵,她没跑上一段距离,便是一步三喘,紧赶慢赶,好歹还是赶上了。
眼见段知枢行将掣刀劈下,宋枕玉堪堪摘下一只海棠红绣花鞋,一举砸过去,鞋底沿着预定的轨道,不偏不倚,击中段知枢的月牙刀。
段知枢避闪不及,虎口一番震麻,起势受阻,那柄月牙刀便被掀飞在远处的炕上。
段知枢并刑房内几些阉役,齐齐诧了一瞬,不知这个擅闯刑房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新奇来历。
带路的小黄门见到这一幕,惊魂未定,简直是头皮发麻,归义伯新娶的填房,居然有恃无恐挡下掌印太监的绣刀。
这人不单是个金刚,还怕是个夜叉!
宋枕玉将小世子仔细裹了起来,隔着一层厚绒的氅衣,她仍旧能觉知到他在发着抖。
才十四五岁的孩子,是该沐浴在爱和温暖之中的年纪,但被拐来此处,承受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
小世子明面上看着清冷冷的,闷声不吭,看着有些呆,可实质上,怕是早吓坏了。
宋枕玉轻微地松开他,提裙屈起膝盖,俯蹲在他身前,温声道:“别怕,今后有娘护着,任谁都不能动你,咱裴家的男儿郎,堂堂正正的活!”
裴丞陵鸦黑的浓睫,轻轻震颤了一瞬,循声抬眸望去,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见到了母亲,天寒浸浸的,酥油烛橘橙的火光,描摹在女子的脸上,泅染出一层恬淡的粉晕,肌肤教薄薄的汗水浸湿,俨似一副生动细腻的水墨古画。
这个女子,有着一张与母亲一样好看的脸,唇角牵起笑意的时候,腮上挂有浅浅的笑靥,像是一尾游动的鲤,曳动尾鳍,攒在笑意里的明媚和姝色,便咻咻剪开春波,一径地溅入他眼帘。
不过,裴丞陵一直记得,母亲的右眼眼尾有一颗红色美人痣,这个女子没有,所以,她并不是他的母亲。
这个女子,是父亲娶进门的填房,妄图取缔他母亲的位置,哪怕貌容有几分肖似,他也绝不会认可她。
裴丞陵骨子里的惕意戒备,瞬即被一股子逼了出来,挣脱开宋枕玉揽在肩膊上的手,缩在炕床上,背对着她,不理人了。
宋枕玉不知道那早逝的归义伯生得什么样,原书之中,写他曾是引无数贵女折腰的爵爷,容相翩翩如玉,气度沉着雅炼,见着裴丞陵的包子脸,宋枕玉借此可窥一斑,她觉得往后长开一些,就该是一张丰神俊逸的少年面容了。
可今下,小世子并不信任她,情愿待在这刑房之中,也不愿跟她走。
宋枕玉有法子从段知枢手上要回裴丞陵,她也能使用一些手段,将裴丞陵强硬地带回伯府。
可强扭的瓜不甜,她要小世子心甘情愿跟她回府。
为何不愿回伯府,而想要待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想来原因也很明晰,小世子待在伯府之中,没有任何归属感,受欺负时,无人替他撑腰,受冷落时,无人护他左右,他觉得自己不受重视的,是可有可无的,对于整个伯府而言,他就像是多余的人。
宋枕玉难以想象,当生母元氏病逝,父爱缺位的时候,小世子明明还这样小,到底是怎么熬过那晦暗无光的那两年?
他一定很委屈罢。
此一刻,宋枕玉想通了小世子不肯跟她回府的心理。
这傻孩子啊。
裴丞陵的视线静静落在膝头处,身后那个人,许久没传来动静,她应当是吃了闭门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罢?
裴丞陵鼻头翕动了一下,是不是所有的大人,都是这样子的,总会说好听的话来哄骗他,然后就没了耐心,原形毕露,只想利用他去为自己牟利?
亏他方才,明明生出了一丝隐微的动摇……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相信那个人,与二伯母二伯父有些不一样……
虽然他永远不会认可她、接纳她,但她只要再耐心哄一哄他的话,他指不定可能会……
裴丞陵思绪陷入泥沼之时,恍惚间,身上陡然一暖,宋枕玉从身后将他揽在怀中。
他眸瞳怔缩,悉身皆僵,这个人的怀抱,真的,好温暖。
这时候,宋枕玉的嗓音从脑袋上方飘下来:
“你是把我当成跟二伯爷二伯母一样的人了吗?认为我把你接回去,会因为利益而丢弃你?你害怕自己抱有期待,这份期待,会再度被我糟蹋,是不是?”
一字一句,竟是都说在裴丞陵的心坎上。
“我告诉你,我不会。我虽第一次为人母,很多方面,可能会稚拙一些,但我保证,今生今世,除非我生了意外,否则绝不会弃你而去。所以,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试着信任我?”
裴丞陵整个人怔住,内心最深处某块柔软地方,被按摩了一下。
真的可以尝试信任她吗?
她真的,不会像二伯父二伯母一样,抛弃他吗?
她真的,会说到做到吗?
宋枕玉将他转向她,镶金嫁衣之下,伸出一截雪腻到发光的手, “现在,跟我回家好不好?”
裴丞陵半垂着眸,凝视着眼前的手,这是一双白皙秀美的手,看上去格外温暖,与那些牵他到这里来的手,都全然不一样。
牵上去的话,会被甩开吗?
他会被嫌弃吗?
裴丞陵眼睫轻轻颤动,连呼吸也抑制住,试探性地伸手,但心中有诸多的顾忌,伸手伸至半途,又踌躇地停下。
那一只温暖而漂亮的手,一直在悬停在他近前,仿佛在期待与他相牵。
心绪千回百转,警惕与不信任在脑海里来回拉锯,最终,裴丞陵握住宋枕玉的无名指与小指。
女子掌心腹地的温暖,仿佛自天间飘落下来的细雪,融入他的身躯,心尖上,有什么常年冷硬的东西,悄然化开,一瞬间,春回大地,草长莺飞。
太监受阉的一切描写,都是参考史料,若有考据不周之处,欢迎指正。
希望这一章,有温暖到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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