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转目数日,乍过立春,便是家宴。
家宴是在芍药榭里举办,这块地方坐落于蓼风轩以南、竹桥以北的地方,春拂暖榭,桥堤处,莳植大片扶疏的芍药,翠枝蘸水,处处景观,皆显小巧别致。
轩榭拢共筑有两层,第一层便属家宴铺设之地,宋枕玉是头一回亲身感受到世家办宴的阔绰,穿入一扇壮丽雕饰的月牙门,头一眼,便能见到一个赤碧戗金大匾,匾上錾刻三个斗大鎏银字式,「芍药榭」。榭中置有大酸枝木螭案,这席案是下嵌在暖炕里头的,其中,又分上首与下首,两厢摆放三十余张楠木交椅,交椅处设着石青色褥背与梅红镶花椅搭并脚踏,凭栏处,摆置数张桐漆香几,茗碗盅盏皆俱。
这般隆重的家宴,规矩与礼节,到底也比寻常的人家繁琐些,落座的次序,也自有尊贱先后。
宋枕玉牵着裴丞陵抵至芍药榭时,便是看到,这伯府之中老太夫人、四房老爷女眷,乌泱泱一众人,皆在里头告了座。
她带小世子先寻老太夫人问了安,老太夫人正在浅酌姜茶,闻了声,朝那宋氏,不温不凉地剔去一眼。
与预想之中的奴颜婢膝、低眉顺眼不同,宋枕玉虽逢十九年华,在这般大场面之下,却是泰然温笃,颦笑之间自捎风华,抬眸对视之时,老太夫人心神一怔,不知为何,她竟在此一沽酒女身上,窥见「大气」二字。
老太夫人波澜不惊,目色转而落在裴丞陵身上,朝他招招手,想好好看看他。
老太夫人是威严的人,母家是镇守在漠北的将门世家,养就强势的性子,阖府要事要亲力亲为,但年岁渐长,也就钝了火性。
膝下拢共有四子,起初最看好的,是大儿子,但大儿子天生反骨,凡事跟老太夫人逆着来,诸如,他娶的媳妇元氏,伽蓝寺方丈口中的克夫命,便极不受她待见。正所谓恨乌及乌,老太夫人对小世子是不问不管,一个病秧子和一个福薄女生出的东西,能是个什么好种?
裴丞陵牵紧宋枕玉的袖裾,静默不动,那一对漆黑的瞳仁底下,掩藏着一份萧瑟的恹寒,这位祖母经常刁难与轻慢母亲,虽看在父亲的份上,封他是世子之位,但近两年相处下来,也并不见她待他有多温厚,目下父亲逝去,老太夫人却又在众人面前,扮上一副慈霭惋惜的面目,反倒教他戒备惕然。
但眸底这份恹色,在宋枕玉望向他之前,随之烟消云散,适时换上一份纯良腼腆,裴丞陵垂落干净秾纤的眼睫,佯作怯生生的模样,朝她身后避了一避。
宋枕玉心思敏锐细腻,自然感受到小世子的抵触与抗拒,小孩子毕竟不是大人,爱憎喜好皆能掩饰得了无痕迹,他是不会平白无故抵触一个人的,除非那个人畴昔苛待过他,教他心底生出畏惧,才会生出躲避的反应。
宋枕玉一晌拢了拢裴丞陵身上的氅子,一晌对老太夫人颔首莞尔道:“久疏通问,小世子应当是畏生,这礼面,我代他问了。”
老太夫人面容之上慈色依旧,仅是摆摆手,那手势,形同驱赶一丛不入流的蚊蚋,静侍一侧的薛管事识了眼色,便引宋枕玉与裴丞陵二人,在临窗的炕头处落座。
朱氏将此景瞅得真切,见老太夫人姜茶见底,吩咐道:“崇哥儿,来,为你祖母斟茶。”
适时一个年岁十五上下的少年,着紫檀色圆领袄子,徐缓上前,给老太夫人续了姜茶,恭顺道,“祖母请用。”
这般行止,看在各房夫人眼中,皆有了不一样的意味,谁不晓得,这位名曰裴崇的少年,骁勇聪慧,将来极有可能取代裴丞陵的位置,成为伯府真正的世子爷?
宋枕玉不关心这场家宴之下的风起云涌,自古以来,世家的聚会往往俗于形式,一群故作亲昵、各具机心的人围坐席上,女子通常维持静谧之姿,在宴席的前半场,倾听各自的夫君侃谈官场里的俸禄、官品、英伟事迹,其中势头最昂扬的,非二伯爷裴仲恺莫属。
他用自豪的口吻卖弄自己,除夕之夜,官家在大内宫城齐云球场之中,召六部官员,即兴办了一场蹴鞠赛,他是斩获球彩之名,连官家亦逊色于他。
这球彩,顾名思义,是蹴鞠赛最后胜出者的头衔,端的是殊荣一枚。说起来,蹴鞠是风靡于天潢贵胄的健身时尚,更是成为京官在宅府之中彰显雄性魅力的谈资。
一众女眷没真正目睹过现场,不约而同夸赞起来,裴崇是裴仲恺的嫡子,众人便这样捧场:
“平时常见裴二少爷在蓼风轩踢蹴鞠,这水平放在府中,是各房少爷也都比不上的,崇哥儿能这般厉害,原来都是二老爷教授得好。”
这厢,宋枕玉正给裴丞陵拣出鱼脍里的白刺。
“嫂嫂觉得怎么样?”裴仲恺轻荡的声音,倏然从上首座处传来。
宋枕玉抬起眼,清冷妩媚的眸,淡露一丝浅浅的惑意。
裴仲恺看她的眼神,妄肆而露骨,在家宴上直截了当询问她,态度委实轻佻,“玉娘子对我夺球彩之事不作置评,是害羞,还是不懂?”
这根本不是小叔对兄嫂该有的寻常对话。
宋枕玉淡然点了点螓首,她自然懂。
“蹴鞠传到江南的话应该很困难罢,江南的人生得矮小些,反应也不算机灵,玉娘子生得这般纤细,假令想学蹴鞠的话,我得暇时,可以手把手授你以渔。”
不仅仅是调戏,字句之中,且还裹挟男子对女子的审视与轻慢,宋氏出身于江南,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白丁,应该连蹴鞠都没见识过罢,门阀与见识都在井底,也便同名门闺秀无话可叙,裴仲恺觉得自己是在拯救她被孤立的困局。
宋枕玉微微锁了锁眉。
一项运动,本无性别、地域、阶级之分,它应该是属于国民的,目的是强身健体,到底是在何时,沦为一些地方贵族,尤其是男子彰显优越感的附庸?
宋枕玉记得,蹴鞠最初的起源,是锻炼兵卒之胆魄,好让众人上沙场御敌。但在大周朝的世家眼中,她生于江南,更是女子,似乎就该同府内女眷一眼,只配瞻仰男丁。
“不劳二老爷授渔,在我的家乡,蹴鞠从稚子抓起,全民普及,不论有脚没脚,皆能学会。”
宋枕玉言罄,草草结束叙话,便将注意力放诸在裴丞陵身上,她不欲让他听到,大人这些偏见与傲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一瞬,她竟是撞见小世子邃深的眸底,浮起一团沉郁之色,那是狼崽子的眼神,戾冷,深鸷,弑气极重,俨似锁定好一头猎物,行将裂开血口獠牙,不顾一切将其撕咬得粉身碎骨。
他注视裴仲恺的眼神,跟看老夫人时候的眼神,有着霄壤之别。
觉察宋枕玉看向自己,裴丞陵眸间郁色转瞬即逝,换上一副乖驯静谧的表情,小口小口扒饭,复变回了一只两腮鼓鼓囊囊的小松鼠。
这一出,比更换脸谱还要迅疾,方才那般一张神情,如博山炉袅袅升腾的雾,教雪风一拂,便散尽了。
……这是,她的错觉吗?
这厢,宋枕玉的回答落在裴仲恺耳中,并不很中听,他有一种被轻看的感觉,冥冥之中,他觉得宋枕玉自从落水之后,不论是脾性还是气质,都变得与以往不同。
偏偏是她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愈发挑起他骨子里的征服欲。
家宴进行至尾声,老太夫人犯了头疾,由薛管事扶回照水院休息,宋枕玉本欲带裴丞陵回院,孰料,裴仲恺提议道:“此景正好,小世子不若同崇哥儿一块儿,去蓼风轩比试一场蹴鞠?”
水榭第二层是一处观景台,逢午宴毕,府中女眷通常围坐在石台处,一行消食,一行赏观蓼风轩里少爷们竞玩蹴鞠,这已经成了伯府的习俗。
宋枕玉相询裴丞陵的意见,裴丞陵藏在袖裾之中的手,已然握成拳,凸起的青筋,以摧枯拉朽之势,沿着纤细的手臂蔓延直上,淹没在袖袂之中。
方才在宴席之上,及至裴仲恺肆无忌惮地看宋枕玉时,裴丞陵心中闪过一个冲动,那便是,将裴仲恺的两只眼睛掘出来。
这是囊中之物被歹人觊觎的感觉,有一种燥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裴丞陵殊觉胸腔窒息,悉身的毛刺即将炸了。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习惯宋枕玉对自己的呵护,习惯她陪伴在身边,进而,他也天经地义地认为,她该是属于他的,这种感觉,等同于一头小狼在某处地方蛰伏得久,会出乎天性与本能,将此地标记为自己的归属地第一样。
目下,有人正大肆入侵他的归属地,宋枕玉行将被夺走,他要变回孑然一人,裴丞陵被触了逆鳞,他需要正式反攻了。
宋枕玉见到小世子腼腆地点了点头,眸露粼粼微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玩,是孩子最大的天性,小世子心里也渴望能与同龄人玩到一块罢。宋枕玉想起过去几日,裴丞陵自己一个人玩的孤独背影,府邸里的少爷集体孤立他,思及此,宋枕玉不由心疼。
赛制很简单,以将球踢入球门为进攻目标,但凡进球一回,可获赐一面三角幡旗,最先获得三面幡旗者胜出。
“但凡是比赛,都要有赌注,假令崇哥儿这一方赢了,嫂嫂便应承我一个条件。”裴仲恺婪婪的目色馋涎在宋枕玉身上,“反之,倘若小世子这一方赢了,我便答应嫂嫂一个条件如何?”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自然也教裴丞陵听到,他以为宋枕玉会峻拒,殊不知,她坦荡回应:“好啊。”
裴丞陵觳觫一滞,看向宋枕玉的眼神带着一丝惘然与峻沉,裴仲恺这个人,满脑恶念,她怎么能,就这般轻易答应下来?
究竟是为何……
“因为我相信你啊,”宋枕玉俯蹲身子,与男孩平视,一本正经道,“裴丞陵,你会把我赢回来的,对吗?”
宋枕玉极少会唤他全名,当自己的名讳,被对方郑重其事呼唤出来时,裴丞陵的胸口,仿佛攒有万千将飞欲飞的蛱蝶。
他生平头一回被委托。
呼吸已经轻到极致,似乎受不了被她这样温柔注视,裴丞陵别扭地挪开视线,点了点脑袋。
少爷们玩蹴鞠赛的消息,如一团泄了火的纸,不出多时传遍整座府邸,除各房女眷,就连后罩房的下人,也兴致勃勃地前来观看,俄延少顷,芍药榭里三层外三层俱是人头攒动,喧嚣非凡。
蹴鞠赛两方对垒,因是自由组队,裴崇身边很快立有三房、四房的少爷,而裴丞陵这端,形单影只,连一个伴儿没有。
“小世子那一方,仅有他一个人,怎么可能赢得蹴鞠赛嚜?”
“纵然他身边多了个人,也是于事无补,毕竟对方是裴二少爷,蹴鞠踢得老好了!”
裴丞陵容色矜漠,听不到众人的议论,眼神仅是落在近前的蹴鞠上。裴崇倨傲地剪着双臂,睥睨这个哑巴一眼,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鼙鼓一响,裴仲恺便是看到小世子的身影,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狼崽子,扑至蹴鞠上边,抢占先机后,便将蹴鞠往指定的球门方向踢,裴崇等人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须臾,裴崇很快追平,围截于裴丞陵面前,打算夺走他的蹴鞠,传给身后追上来的人,但裴丞陵仅是偏身一避,破了裴崇的包抄之局,将他们轻而易举地甩开,兀自运球前进,少顷,他抢在裴崇截道之前,成功将蹴鞠踢入球门。
裴仲恺脸上的志得意满,肉眼可见地,被那一击嘹亮进球声击碎了去。
小世子居然赢了一局。
裴仲恺心底一阵匪夷所思。
这、这怎么可能?!
裴丞陵的球技居然比裴崇要优秀,其中,也不难窥看出诸多品质,诸如敏捷、体力、谋略及心理素质,方方面面,绝对不逊色于裴崇。
觉察到各房女眷窃窃私语,裴仲恺硬着头皮保持面不改色,偏首低斥朱氏:“你平时就是这样教崇哥儿的,连一只小芋头都踢不过?!”
朱氏也颇觉不可思议,马上要进行第二场了,她只得安抚道:“第一次应当是侥幸赢了,老爷您看着便是,崇哥儿一定扳回一局。”
及至鼙鼓二度响起,裴崇一鼓作气去抢球,另外两人则去截裴丞陵的道。比及裴崇将蹴鞠踢入球门,哪曾想,千钧一发之际,裴丞陵从另两人臂缝灵巧地滑了出去,抻足拽回那个蹴鞠,动作极是敏捷,教裴崇等人均看愣了。
裴崇无意和裴丞陵对视上,对方那一双温静矜冷的漆黑瞳仁,陡然变得锋利、凶狠、冷锐、幽郁,那瞬间,裴崇俨似在凝视一匹荒原狼,此一瞬,一股颤栗疯狂往骨缝里钻,裴崇震慑得膝骨颤软,庶几想要跪地。
反应过来要去追球时,时机已晚,裴丞陵顺遂进球,获赐第二面幡旗。
宋枕玉的视线一直落在小世子身上,她平时便有意观察过他踢蹴鞠的过程,这个小家伙拥有极强的专注力与敏捷力,学习能力亦是出类拔萃,不论是抢球、夺球、运球,都很出色,也在不断突破自己的舒适区。这也是为何她会对小世子能有信心的缘由。
只消再踢三场,裴丞陵便能稳胜。
“将裴岱、裴岑换下来,我亲自上场。”裴仲恺倏然起身,眼眸变得阴森,褪下氅袍,大步朝着蓼风轩去了,芍药榭一下子沸反盈天。
“天哪,二老爷躬自出马?”
“让小世子单独对抗二少爷,还有胜算,但多了个二老爷,这胜局可就有些悬……”
“这一点也不公平啊,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朱氏太阳穴突突直胀,居高临下地堵住那些声音:“都给我住嘴!这场蹴鞠赛,并没规定中途不能换人,小世子有那个本事,也可以寻人来帮他,”朱氏横扫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定在宋枕玉身上,用盛气凌人的口吻道,“你说是也不是,玉娘子?”
宋枕玉并未搭理朱氏,思绪一直在裴丞陵身上,裴仲恺已经抵达蓼风轩,第三场比试开始,裴丞陵的容色,并未随着裴仲恺的到来而发生丝毫变化。
他拥有超乎同龄人的沉稳与冷静,对方阵营擅自换人,不断朝他施压,他连眉心都未曾蹙过一回,在球场继续保持卓越的发挥,
直至宋枕玉望见,裴仲恺为让裴崇夺球,竟是伺机狠狠绊裴丞陵一跤。
到底是十四五岁的小孩,力量终究抵不过一个成年男子,蹴鞠很快被裴崇顺理成章夺走,裴丞陵那一具瘦纤的身体,因惯性,重重跌倒在地面上,还被迫翻了几滚,清隽的包子脸和身上的衣裳,很快吃了一片深深灰霭,造相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似乎是跌伤了膝骨,捱延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爬了起来。
宋枕玉心脏悬停一瞬,方才裴仲恺那一跤是下了狠力,摆明是不欲让裴丞陵立起来。
这个小家伙明明摔得那么疼了,那张灰扑扑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丝半毫的疼楚,反而隔着午夕的晴岚,朝着她露出一个柔韧的笑。
是在安抚她,说自己不痛吗?
可是,他的膝盖处已然蘸染了血丝,又怎会不痛?
小世子明明这么想要夺球,完成对她的一个承诺,却被一个无赖混子截了和,小孩的心里,又怎么不会感到委屈?
这样故作坚强的表情,极深刺疼了宋枕玉的心。
凭什么,要让小世子受这种委屈?
此时此景,芍药榭大部分的女眷和男丁,在为裴崇的进球欢呼叫好。
宋枕玉款款起身,看向朱氏:“裴二老爷擅自踹人,这应当是犯规罢?”
朱氏笑得张扬:“只消手未碰到蹴鞠,便不算犯规呢。”
宋枕玉点了点头,便是毫不犹豫转身,朝着蓼风轩疾行而去。
欺负她的孩子,眼睁睁看小家伙受欺负,对不起,她忍不了。
她的孩子,她不护谁护?
直接搴开裙裾厮杀罢。
老娘当年打足赛,你们这些瘪.孙还在玩泥巴。
下章高能:体育老师要发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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