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暑气未消。

四敞的庭院，一汪乳泉半衔着檐廊，廊上摆着一盏小果儿，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大半身子掩在阴影里，悄悄咬耳朵。

“天天泡，天天洗，可不得细皮嫩肉。”

“这么说，娶来摆着看也不错哎嘿……”

“少爷也不会娶你我啊，可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好出身。”

“哈，不过是靠那身皮肉和一把好骨头……”

坐在果盏旁的阿秀抬着下巴轻轻咳了一声，细碎的话语霎时隐没。

她侧过头来。

泉子里泡着的人儿一头乌发鸦翼般散开没入乳白泉水里，瓷白胳膊环着小腿，小巧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氤氲水汽的赤金色瞳子有些放空。

多好看的一双眼睛，和大人相衬得很。

赤金和琉璃金，般配。

——“偷偷叨了她眼珠，少爷也不会怪罪。”

阿秀的思绪被打断。

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些鸟雀儿这么能聒噪，她转起脑袋歪向其中一个神采愤愤的，瞅见男孩没在阴影里的羽毛铮亮，喉腔震鸣发出沉缓咕咕声。

“阿秀好凶，明明阿秀也觉得好看！”

受到恫吓的妖怪们化了原形，散落一地简衣，纷纷跳到枝杈上，飞起又落到更远些的亭角里。

阿秀是只猫头鹰妖怪。

叽喳声三三俩俩。

很显然，刚刚的咳嗽与恫吓都没起到什么作用，小妖们仗着霜叶听不懂鸟语，继续肆无忌惮八卦，甚至动起来一些本能心性影响下的小心思。

没办法。

毕竟谁也想不到，西国犬妖，尊贵的贵公子，杀生丸的妻子，会是一只没什么力量的黑猫。

初听闻消息，阿秀的心里是很激动的。

自犬大将逝去后，杀生丸少爷日渐沉默寡言，漂亮的脸孔渡上一层霜，愈发生人勿进，连这宅子也不见得一年回两次。

三个月前的黄昏……

只身来到宅邸的小猫儿，黑漆漆的一小团，溜金的眼珠亮晶晶的。

不，栓着她进来的是眼熟的绿皮小妖，确实是少爷身边追随的眷属，邪见大人，但接下来的所谓大婚，滑稽潦草到几乎和阿秀随便做个窝没区别。

一切从简。

简到男主人都不必出现。

邪见大人撂下几句要求安分守己的话，把绳一甩，抬着下巴就要离开。

妖族异性之间结为伴侣是不拘人类繁琐礼节的，但原型下心意相通形成的婚契与妖印，一个也没有，就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阿秀头年春刚产完崽，看着那双圆溜溜金灿灿的大眼睛不免心生怜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得来的应付便是，玄猫年幼，妖力空泛，暂时没办法和少爷成契，按人类的婚礼办成，先放在宅子里将养着。

一无实力，二无眷宠。

妖怪慕强噬弱是本性，这些时日里来，宅邸里的小妖们根本没把这位当成个正经主子，阿秀生气得很，但小黑猫却什么反应，闲来无事就躺在院里眯眼晒太阳。

若不是她盯得紧，保不齐那身柔滑油亮的皮毛没几天被哪只雀儿叨得秃秃赖赖。

就一次没看住，连猫带垫子不知怎么上了亭角，眼见歪着脖子就要滚下来。

阿秀惊呼……

小家伙轻巧落地化了人型，还告诉了自己她的名字。

霜叶。

阿秀听见胸腔里的心砰砰直跳，刚成年的猫崽，和猫头鹰崽差不了多少，她这不养得也挺好。

邪见大人来过一回。

见了少女大喜过望，险些摔个趔趄。

矜持上前，泥绿的小爪子捏着纤瘦的腕子仿佛掂量货物，眼神活像惋惜一柄蒙尘的刀，不住唉声叹气。

又观察了一天，邪见大人直接问随侍的妖怪们，这猫妖脑子是不是……

阿秀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除了有点呆楞，小姐的人类样貌每一寸都精致，尤其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看向某个方向的时候柔软又温静。

“阿秀，要下雨了。”

声音也是那么乖巧，落在耳里，似比羽毛还要轻的绒呢。

沉闷的空气被几点砸落的雨水划破，来得那样急，噼啪打在檐外池子露天泉水里。

有雨，霜叶体弱，不适合再泡下去……

阿秀侧身捧出宽大的棉帕：“是的，小姐我们回去吧。”

泡的时间久，从池水里起来的少女整个人身上都透着粉，迈步上岸，一颗水珠从小腿上恰到好处的薄薄肌肉滚落。

“阿秀？”

她脸盲，妖力又不足，只好通过声音去辨。

也不完全是脸盲，只是见过的妖和人，身型五官蒙着一层怪异的光，落不进脑子，也就记不住。

声音是有趣的，但很容易就走了神，去猜这声音的主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很偶尔的时候，霜叶能听见更细微的一些声音。

花草鸟兽，和风细雨。

只是别人不问，她也不说自己在想什么，就落成了这样一副外人看起来面上总是有些痴昧的模样。

至于那些闲言碎语……

妖怪们全然发自本心，倒是要比人类的话更好听懂些。

其实霜叶能朦朦胧胧有点儿感知，很久以前，自己兴许是不脸盲的，身体也要比现在好得多，不总犯懒。

她拿起衣服，思索着，身上沾水还是不舒服，下意识想要甩头，不过犹豫一秒，化了原型。

黑猫懒懒伏在棉帕上。

阿秀觉得，小姐的实力是个谜，小妖们化作人型多多少少控制不好妖力会有着本体的特征犄角啊羽毛啊。

即便是大妖，不俗于掩饰强劲妖力的外显，也有诡昳艳丽妖纹。

杀生丸少爷脸颊上的纹路就十分俊美。

但霜叶小姐，除了那双瞳子的颜色有异，人型一点儿妖的影子也见不着，而且，小猫形态，香香的。

香得过分。

只是这宅子里除了她，其他妖怪好像都闻不到，这种让妖迷醉的气息。

阿秀拢着棉帕，慢慢走着，浅浅张合嘴，深深呼吸，平复下想要将鼻尖凑前，再凑前埋上去嗅闻的冲动。

几道虚影穿过庭院，皆是侍妖们在忙碌着来来往往，算起来，也是时间了，今天是个大日子。

“霜叶小姐。”她放低嗓子，“杀生丸少爷今晚会回来。”

搁在棉帕上的爪子开合出一朵黑色小花，粉嫩的爪垫铮出几根指甲又收拢。

“阿秀？”

轻轻甩动的尾巴暴露着主人的不安。

阿秀知道霜叶在担心什么，杀生丸少爷在妖界的名声和威名一样可以吓哭不少幼崽，性格古怪阴晴不定。

三个月，就算是个玩物也不至于不闻不问……

怀里这个小猫，还是他的妻。

想到这里，不满咕咕两声，阿秀说道：“没事，他会喜欢你的。”

霜叶不知晓阿秀心中所想，她只是有点不高兴，那个丈夫回来的话，自己是不是得换个房间睡。

他喜不喜欢什么的，倒不是很重要。

——对大妖来说，感情是最没价值的。

宅邸里的侍妖们各司其职，拢在棉帕里的小黑猫被转手几趟，放在房间的一方小席上。

-

天色暗下去，霾蓝色的夜吞掉最后一点点橘色。

她的丈夫……

霜叶的趾尖张开又合拢，还是没忍心落在棉帕上，挪着屁股到一旁的草线编成的球柱上开始用力，喀嚓喀嚓几下，草线起了绒。

大姐说，对大妖来说，感情是最没有价值的。

她不是大妖，偶尔琢磨妖怪的感情是个什么，但父亲的要求，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让杀生丸爱上她。

嗯，甚至不是喜欢，是爱。

然后从他身上窃走一把刀，听起来不太现实，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霜叶想不明白。

可族群的未来和希望都寄托在她用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换。

这真难。

这个任务真难。

漆黑的尾巴拍了拍席子，霜叶颇有些发愁。

也许就像二姐说的一样，比起自己，还不如让花一样秀气曼妙的四姐来做这个任务，好歹幻术能派上用场。

——人都认不得的小呆瓜能做什么。

想到二姐没好气的白眼，霜叶生气地用了更大的力气磨爪子。

才不是呆瓜，只是脸盲。

而且她认得……

虽然只有一个人。

在被父亲收养之前，自己还是只快要饿死掉的野猫，因着金色眼睛黑色皮毛，还有点灵智，被化作武士的小妖们拎去献给领主女儿。

霜叶记得。

不过是一点儿侧脸，银发如瀑倾洒，素白底袍上六角红梅艳丽夺目，玉石一般温润却带着冷冽的气息，风姿优雅，几近完美。

迈步之间，武士队列尽数溃败，皆成散尸。

实在是个强大俊美的人，或者妖。

后面她就晕过去了，连恩人的正脸都没见着，只是回想，依旧不免带着几分崇敬。

好吧……

这么想来，勉勉强强算是记得脸，还有衣服，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帮忙找找，不过，等任务完成之后，她可以回去自己找，送几条鱼合适呢？

霜叶磨好爪子，变回人型，躺倒在地上从窝里摸出一只线团老鼠。

三个月的蹂躏，老鼠的耳朵和尾巴已经被啃抓掉了，剩下一截圆滚滚的身子，阿秀想给她拿走再做新的，但被拒绝。

留下痕迹与气味，满意。

霜叶还是很清楚喜欢是什么的。

是心痒痒，尾巴也忍不住拍拍，却又完全藏不了，忍不住，她的爪子告诉她，自己很喜欢这只丑兮兮的玩具。

不能说，一说出来，讨厌的小鸟们肯定要偷偷拿走捉弄她。

但爱呢？

指尖一松，线球老鼠咕噜滚到门口，霜叶不打算爬起来捡。

不想动，她的喜欢真短暂。

短暂如萤虫的尾巴发出的亮光。

“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男音。

低沉，心尖痒得微磁。

瞬间，冷香的风吹灭一星烛火，霜叶猛然扭头，看见自己炽烈的心跳。

开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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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玄猫